精华热点 《陇上荒宴》
第十一章 保长簿
【一】
第十日,天还没亮透,陈三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惊醒的。梦里他又站在“鬼见愁”边,沟里那些白骨忽然都活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眶里燃着绿莹莹的火,伸出手臂要来抓他。最前面那具骷髅,穿着打满补丁的蓝布衫——是他爹。骷髅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那口型:
“三儿……别当保长……别当……”
他惊醒了,一身冷汗。
窑洞里还很暗,只有窗纸透进一点灰白的天光。栓柱还在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老伴儿也闭着眼,但呼吸很浅,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陈三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窑顶那片被烟熏火燎出的、黑黢黢的污渍。
保长。
今天,他就要去当那个该死的保长了。
冯子安昨晚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孙殿英这种人,是流寇,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你要做的,就是在他走之前,尽量少死人,少结仇。”
少死人,少结仇。
说得轻巧。
孙殿英要收捐,要粮,塬上哪还有?交不出,就要死人。死人,就要结仇。这根本是个死结。
可他能怎么办?
不去?
孙殿英昨天说了,不去,就一枪崩了他。
去?
去了,就是帮凶,就是走狗,就要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逼上绝路。
横竖都是死。
横竖都不是人。
他慢慢坐起来,摸黑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袄很薄,早就失了保暖的效用,只是层遮羞的壳。他又从炕席底下摸出那个油纸包——冯子安昨晚给的。打开,里面是五块黑乎乎的饼子,还有那个小瓷瓶。
他掰了一小块饼,放进嘴里。饼很硬,很干,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蜂蜜甜味和草药苦味的味道。嚼了很久,才勉强咽下去。胃里有了点东西,那阵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暂时压下去了一些。
他又掰了一小块,泡在温水里,泡软了,一点点喂给老伴儿。老妇人半睡半醒,下意识地吞咽着。喂完了,他又掰了一小块,放在栓柱枕边——等儿子醒了,自己吃。
做完这些,他揣好剩下的饼和药瓶,又把冯子安给的那张地图拿出来,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看了一遍。图上画的线条很简单,但标注得很清楚:北山,废窑,暗泉,藏粮点,武器点,还有那条通往山外的密道。
他看了很久,直到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然后摸出火镰,打着了火,把地图凑到火苗上。纸张易燃,很快卷曲,焦黑,化作片片灰蝶,飘落在土地上。
灰烬还带着余温,他用脚碾了碾,彻底碾碎,和泥土混在一起,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
他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往外看。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张洗了无数遍的、褪了色的旧布。远处的冯家大院方向,已经升起了炊烟——是那些兵在生火做饭。烟很浓,黑乎乎的,直直地往上冒,在无风的清晨里,像一根指向天空的、不祥的手指。
陈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虽然没什么可整理的,破棉袄皱巴巴的,沾满了泥土和草屑。他又用手拢了拢头发——花白的、稀疏的头发,怎么拢也拢不整齐。
然后,他迈开步子,朝冯家大院走去。
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路上,他遇见了几个早起拾柴的妇人。她们看见他,像看见鬼一样,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绕开他走了。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陈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孤立了。
他继续往前走。快到冯家大院时,远远就听见了喧哗声。不是昨天的哭丧声,是兵们粗嘎的吆喝、笑骂,还有鞭子抽打什么东西的闷响。院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哨兵,歪戴着帽子,叼着烟卷,斜着眼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
看见陈三,其中一个哨兵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哟,保长来了?够早的啊!”
陈三低下头,没吭声,想直接进去。
“站住!”哨兵用枪拦住他,“懂不懂规矩?见了长官,要喊‘报告’!”
陈三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挤出两个字:“……报告。”
“大点声!没吃饭啊?”
“报告!”陈三提高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哨兵满意了,收回枪,朝里面努努嘴:“孙连长在正厅等你呢。快去吧,别让长官等急了。”
陈三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走进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昨天还干净整洁的青砖地,此刻满是泥土、马粪、还有泼洒的污水。廊檐下,挂着几件洗过的军装,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几个兵围在院子角落的火堆旁,正在烤着什么肉,油脂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是肉。
真正的肉。
不是“鬼见愁”里那些发霉的、掺着骨粉的东西,也不是陈三家那点来历不明的肉干。是新鲜的、油光锃亮的肉,可能是鸡,也可能是兔子,甚至……可能是谁家最后一只看门的狗。
陈三的胃里一阵抽搐。不是饿,是某种更深层的、生理性的恶心。
他避开那些兵的目光,低着头,快步穿过院子,走到正厅门口。
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烟气缭绕。孙殿英——那个脸上有疤的军官,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原本属于冯世襄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个紫砂茶壶,对着壶嘴“滋溜滋溜”地喝茶。他面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摊着几张纸,还有笔墨砚台。
看见陈三进来,孙殿英眼皮都没抬,只是指了指桌前的一个小板凳:“坐。”
陈三没敢坐实,只搭了半个屁股。
孙殿英慢条斯理地喝完茶,把茶壶往桌上一顿,这才抬起头,盯着陈三:“名册呢?”
陈三一愣:“名……名册?”
“塬上所有户主的名册,人口,田产,存粮,牲口……所有能统计的,都给我列清楚。”孙殿英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昨天不是让你准备了吗?”
“小的……小的不识几个字……”陈三硬着头皮说。
“不识字?”孙殿英挑眉,“不识字,你怎么当保长?”
“小的……小的真干不了……”陈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军爷,您另请高明吧,塬上识字的人多得是,比如……”
“闭嘴!”孙殿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壶盖都跳了起来,“老子让你当,你就得当!不识字?好办。”他一挥手,“来人!”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文书的瘦小兵跑了进来:“连长!”
“你,教他。”孙殿英指着陈三,“今天之内,把名册给我弄出来。弄不出来……”他顿了顿,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啪”地拍在桌上,“你就别回去了。”
陈三看着桌上那把闪着冷光的枪,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书兵推了推眼镜,看了陈三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他搬来一张凳子,坐在陈三旁边,铺开纸,磨好墨,拿起笔:“说吧,从哪家开始?”
陈三的脑子一片空白。从哪家开始?塬上几百户人家,他哪记得清?就算记得清,那些人口、田产、存粮……都是各家各户最隐秘的事,他怎么能说出来?说出来了,不就是把乡亲们最后的底牌,都亮给这些豺狼了吗?
“磨蹭什么?”孙殿英不耐烦了,“从你家开始!你家几口人?几亩地?存粮多少?”
陈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家?三口人,没地,存粮……早就没了。
“三……三口人。”他低声说,“没地……存粮……没了。”
“没了?”孙殿英冷笑,“昨天不是还藏着二十块大洋吗?怎么,粮没了,钱也没了?”
陈三的冷汗下来了。他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记上。”孙殿英对文书兵说,“陈三,三口,无地,无粮,有藏银二十块——已收缴。”
文书兵飞快地写着,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啃噬陈三的心。
“下一家。”孙殿英敲了敲桌子。
陈三的嘴唇哆嗦着,脑子里飞快地转。说谁?说张铁匠?说李寡妇?还是说那些跟他一样,早就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人?
“说不说?”孙殿英的声音冷下来。
陈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张铁匠……张铁匠家,四口人,三亩塬坡地,存粮……应该也没了。”
“应该?”孙殿英挑眉,“保长,你这工作做得不到位啊。存粮有没有,得亲眼看过才行。记上,张铁匠,四口,三亩地,存粮——待查。”
文书兵又记了一笔。
“李寡妇家,三口人,没地,去年欠冯家租子,应该……也没什么存粮了。”
“记上。待查。”
“老王头家,五口人,五亩地,有个儿子在平凉府当学徒,可能……有点余钱。”
“记上。重点关照。”
“赵四家,光棍一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应该……也没什么东西。”
“记上。这种人,正好拿来杀鸡儆猴。”
陈三一家一家地说着,每说一家,心里的罪孽就重一分。他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正把乡亲们一个个推到断头台上,而刽子手,就是坐在他旁边的这个文书兵,和坐在太师椅上的孙殿英。
他说的都是实话——至少是大部分实话。塬上的人,确实早就没什么存粮了。可这些实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告密,变成了背叛,变成了……帮凶。
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凉地贴在背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干涩,像在念一篇自己写的、罪孽深重的经文。
孙殿英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指示文书兵做标注。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点饶有兴味的欣赏,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正说着,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军爷!军爷行行好!那是我家最后一只鸡了!留着下蛋换盐的!您不能拿走啊!”
陈三浑身一僵,转头朝外看去。院子里,一个兵正拎着一只拼命扑腾的老母鸡,往火堆那边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追在后面,哭着哀求,想抢回那只鸡。兵不耐烦了,转身一脚踹在老妇人肚子上。老妇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肚子,疼得直打滚。
是西头的王寡妇。她男人去年病死了,儿子被抓了壮丁,就靠这只老母鸡下蛋,换点盐,换点针线,勉强过日子。
现在,连这只鸡,也要被抢走了。
陈三“霍”地站起来,想冲出去。
“坐下。”孙殿英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把他钉在原地。
“军爷,那……那是王寡妇……”陈三的声音在抖。
“我知道。”孙殿英端起茶壶,又喝了一口,语气平淡,“一只鸡而已。咱们弟兄们大老远来驻防,吃只鸡,怎么了?”他顿了顿,看向陈三,“保长,你说呢?”
陈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院子里,王寡妇还在地上打滚,疼得脸都扭曲了。那个兵已经走到火堆边,把鸡扔给同伴,嘻嘻哈哈地继续烤肉。
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王寡妇痛苦的脸上,照在那些兵满足的笑容上,照在陈三苍白而绝望的脸上。
一半是地狱。
一半……还是地狱。
“继续。”孙殿英敲了敲桌子,示意文书兵。
文书兵推了推眼镜,低下头,继续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无数只蚕,在啃噬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生机。
陈三慢慢坐回板凳上,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沾满泥土的手。
这双手,放过羊,挖过坟,喂过药,也……记下了乡亲们的罪状。
现在,它又要去干什么?
去搜粮?去逼捐?去……帮着这些豺狼,把这片塬上最后一点血肉,都榨干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陈三这个名字,将永远和“保长”这两个字绑在一起。
而“保长”这两个字,在这片塬上,将意味着——叛徒,走狗,帮凶。
他闭上眼睛。
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了。
因为心,已经死了。
【二】
晌午时分,名册终于“造”完了。
厚厚一沓纸,记录了董志塬上三百二十七户、一千四百六十三口人的基本信息——虽然很多信息是陈三凭记忆瞎编的,或者含糊其辞的“待查”。但孙殿英似乎并不在意细节,他要的只是一个形式,一个名正言顺搜刮的依据。
“行了。”孙殿英拿起名册,随便翻了翻,点点头,“下午开始,按这名册,挨家挨户收‘驻防捐’。标准嘛……”他顿了顿,“每户,按人头算,每人交粮三升,或者折现大洋一块。交不出的,用牲口、衣物、家具抵。再交不出的……”
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每人三升粮,或者一块大洋?
陈三的心沉到了谷底。塬上的人,早就断粮了,哪还有三升粮?一块大洋?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洋长什么样!
这根本不是收捐,是明抢!是逼人去死!
“军爷,”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试图争取,“塬上遭了大旱,百姓早就断粮了,实在……实在交不出啊。您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或者……减一点?”
“宽限?减一点?”孙殿英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嘲弄,“保长,你是第一天当差吗?这兵荒马乱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宽限你们,谁宽限我?”他站起身,走到陈三面前,俯视着他,“听着,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今天下午,你带着我的人,挨家挨户去收。收到多少,是你的本事。收不到……”他拍了拍陈三的肩膀,力道很大,拍得陈三一个趔趄,“你就自己想办法补上。”
自己想办法补上?
陈三一个放羊的老汉,上哪去弄几百升粮食,几百块大洋?
这根本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军爷,小的……小的真没办法……”陈三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办法?”孙殿英的脸色冷下来,“没办法,就当不好这个保长。当不好保长……”他指了指桌上的枪,“你知道后果。”
陈三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再多说一句,那颗子弹,可能真的会射进他的脑袋。
孙殿英不再看他,转身对文书兵吩咐:“去,叫一班的人集合,跟着陈保长去收捐。记住,手脚麻利点,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粮食。”
“是!”文书兵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很快,院子里传来了集合的哨声、杂沓的脚步声。陈三透过窗户,看见十几个兵已经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每人肩上背着枪,腰里挂着麻袋——那是准备装粮食的。
孙殿英走到门口,对着那些兵喊话:“弟兄们!咱们大老远来这儿驻防,保境安民,不能白干!从今天起,按户收‘驻防捐’!陈保长带路,你们跟着!哪家不交,哪家藏私,给我搜!狠狠地搜!搜出来的东西,一半归你们!”
“是!谢连长!”兵们轰然应诺,眼睛里冒出饿狼般的绿光。
孙殿英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陈三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带路。”
陈三麻木地站起身,走出正厅。阳光很烈,照在他脸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他看着院子里那些跃跃欲试的兵,看着他们肩上闪亮的刺刀,腰里沉甸甸的麻袋,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
完了。
这片塬,今天要遭大劫了。
而他,是那个带路的。
是那个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从哪家开始?”一个兵问,语气里带着迫不及待。
陈三的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哪家开始?从谁家开始,谁家就先遭殃。他该把灾祸引向谁?
“保长,问你话呢!”另一个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陈三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站稳身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从……从西头开始。”
西头,是塬上最穷的一片。住的都是佃户、长工,家里最干净,也……最没油水。从那儿开始,至少……能少害几个人吧?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兵们可不管这些,听说从西头开始,吆喝一声,就簇拥着陈三,朝西头走去。
路上,陈三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兵们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大声说笑,像是去赶集,而不是去抢掠。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枪托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像随时会砸下来。
快到西头时,已经有人家听见动静,慌忙关上了门。但也有来不及的,或者根本没想躲的——躲又能躲到哪去?
第一户,是老王头家。
就是昨天在“鬼见愁”挖出那罐小米的老王头。他正蹲在门口,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着昨天抢回来的、混了矿砂土的小米里的石子。看见陈三带着一队兵过来,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了,扔下剪刀就要往屋里跑。
“站住!”一个兵喝道,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跑什么?心里有鬼?”
老王头被揪得差点背过气,挣扎着:“军……军爷,小的……小的没跑……”
“没跑?”兵把他拽回来,扔在地上,“陈保长,这户叫什么?该交多少?”
陈三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老王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老王头也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恐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望。
是啊,失望。
昨天,陈三还在“鬼见愁”和他一起挖坟,一起为了一罐小米争抢。今天,陈三就带着兵,来抢他的东西了。
“他……他叫王老栓。”陈三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子摩擦,“四……四口人,该交……十二升粮,或者……四块大洋。”
“十二升?四块大洋?”兵笑了,踢了踢地上的老王头,“听见没?交钱还是交粮?”
老王头的脸色惨白如纸:“军爷……小的……小的真没有啊!昨天挖的那点小米,还不够塞牙缝的……哪还有十二升粮?大洋……大洋更是见都没见过啊!”
“没有?”兵的脸色冷下来,“搜!”
几个兵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屋里很快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老王头趴在地上,想去拦,被另一个兵一脚踹在胸口,疼得蜷缩成一团,半天喘不上气。
陈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浑身冰凉。他想上前,想阻止,可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兵把老王头家里那点可怜的家当——半缸掺了观音土的杂粮,几件破衣裳,一口豁了口的铁锅——全都翻了出来,扔在院子里。
“就这些?”领头的兵看着地上那点东西,皱起眉头,“妈的,穷鬼。”
“军爷……军爷行行好……给留点吧……孩子还小,不能饿死啊……”老王头的女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兵不理她,只是看向陈三:“保长,你说怎么办?这点东西,抵不了捐啊。”
陈三张了张嘴,想说“算了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了,有用吗?这些兵会听他的吗?
“要不……”一个兵盯着老王头女人怀里那个孩子,眼神诡秘,“把这小崽子卖了?听说城里有人收孩子,男孩能卖两块大洋呢……”
“不——!”老王头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把孩子死死抱在怀里,“不能卖我的孩子!不能啊!”
老王头也挣扎着爬起来,扑到女人和孩子身前,嘶声喊道:“军爷!要命有一条!孩子不能卖!不能卖啊!”
场面僵住了。
兵们互相看了看,有些犹豫。他们虽然凶,但公然抢孩子卖,还是有点过了。而且,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能卖多少钱?还不够他们一顿酒钱。
领头的兵啐了一口:“算了,晦气。”他指了指地上那点东西,“把这些都装上,抵一半捐。剩下的,记着,三天之内交齐。交不齐……”他踢了老王头一脚,“就用你儿子抵!”
说完,他挥挥手,兵们把地上那点粮食、衣裳装进麻袋,扛在肩上,吆喝着,朝下一家走去。
陈三站在原地,看着瘫在地上、抱头痛哭的老王头一家,看着那个孩子惊恐的、满是泪水的小脸,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的、被洗劫过的痕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死人。
不,比死人更可怕。
死人至少不会害人。
而他,正在害人。
害那些和他一样,在苦难中挣扎的乡亲。
“保长!磨蹭什么?快走!”前面的兵不耐烦地回头喊。
陈三机械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第二户,第三户,第四户……
每一户,都是同样的场景:哀求,哭喊,搜掠,威胁。
有的人家交出了一点藏了很久的、舍不得吃的粮食——可能是最后一点种子,可能是留着救命的药粮。
有的人家交不出,就被砸了锅,掀了炕,甚至……挨了打。
有一个老汉,因为护着家里最后半袋麸皮,被兵用枪托砸破了头,血流了一脸,晕死过去。
有一个年轻的媳妇,因为长得有几分姿色,被几个兵围着调戏,吓得尖叫不止,最后还是陈三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好话,才勉强脱身。
陈三就这么一家一家地走着,看着,麻木地报着姓名,报着该交的数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空洞,像是从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里发出来的。
阳光很烈,晒得他头晕眼花。汗水浸透了破棉袄,又被风吹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他的胸口又开始闷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搅动,一阵阵恶心往上涌。
但他不能停。
停了,孙殿英的枪,就会顶在他的脑袋上。
一直收到太阳偏西,麻袋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粮食,衣物,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双破鞋。但离孙殿英要求的数额,还差得远。
“今天就到这吧。”领头的兵看了看天色,又掂了掂沉甸甸的麻袋,还算满意,“回去交差。”
兵们扛着麻袋,吆喝着,往回走。陈三跟在他们后面,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张铁匠家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院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张铁匠大概早就躲起来了,或者……在准备着什么?
陈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昨天,张铁匠还要拿刀砍他。今天,他却带着兵,差点把张铁匠家也搜了——只是走到门口时,他故意说“这家好像没人”,才蒙混过去。
他现在,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算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他不知道。
回到冯家大院时,孙殿英正在院子里踱步。看见他们回来,扫了一眼麻袋里的东西,眉头皱起:“就这些?”
“连长,塬上实在太穷了,搜了半天,就这点东西。”领头的兵汇报,“还有些欠着的,记在账上了,说三天之内交齐。”
“三天?”孙殿英冷笑,“三天之后,咱们还在不在这儿,都难说。”他看向陈三,“保长,你这差事,办得不怎么样啊。”
陈三低着头,不敢吭声。
孙殿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容阴冷:“不过,第一天,情有可原。明天……”他顿了顿,“明天,你去‘鬼见愁’。”
陈三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听说那儿……有点‘好东西’?”孙殿英的眼神玩味,“冯家能在那里挖出粮食,咱们也能。明天,你带路,咱们去挖。挖出来的东西,一半充公,一半……赏你。”
挖“鬼见愁”?
还要他带路?
陈三的脑子“嗡”的一声。冯子安昨晚才把北山的藏粮点和武器点告诉他,让他暗中准备,找机会反抗。可现在,孙殿英却要他带着兵,去挖“鬼见愁”?
那北山的秘密,还能保得住吗?
冯子安的计划,还能实现吗?
“怎么?不愿意?”孙殿英的声音冷下来。
“小的……小的……”陈三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不愿意也得去。”孙殿英摆摆手,“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集合。现在,滚吧。”
陈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冯家大院的。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孙殿英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明天,你去‘鬼见愁’。”
“挖出来的东西,一半充公,一半……赏你。”
赏?
用乡亲们的尸骨,用那些亡魂最后的念想,换来的“赏”?
他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搅,弯下腰,“哇”地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是早上吃的那点饼,混着黄绿色的胆汁,还有……丝丝缕缕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污秽,看着血丝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凄凉。
赏?
他陈三,这一辈子,得到过最大的“赏”,是什么?
是冯子安给的二十块大洋——被抢走了。
是冯世襄给的那点麦子——吃完了。
是孙殿英许诺的“一半”——用尸骨换来的。
这就是他的命。
这就是这片塬上,所有小人物的命。
像野草,像蝼蚁,像灰尘。
可以被随意践踏,随意掠夺,随意……赏赐。
他慢慢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如血,泼洒在大地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佝偻着,颤抖着,像一个正在走向坟墓的、孤零零的鬼魂。
【三】
夜幕降临时,陈三回到了窑洞。
栓柱正在熬药,药味很浓。看见父亲回来,他连忙迎上来:“爹,您回来了?没事吧?”
陈三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瘫坐在炕沿上,像一摊烂泥。
“爹,您脸色不好……”栓柱担忧地看着他,“那些当兵的……没为难您吧?”
陈三苦笑。没为难?他今天经历的,何止是“为难”?那是扒皮抽筋,是挖心掏肺,是把一个人最后的尊严和良心,都碾碎了,踩进泥里。
但他不想跟栓柱说。儿子还年轻,不该承受这些。
“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个字,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里面还剩三块饼。他掰了一块给栓柱:“吃。”
栓柱接过饼,却没吃,只是看着父亲:“爹,您也吃。”
“我吃过了。”陈三撒了个谎。他其实一天没吃东西了,吐了之后,胃里空得发慌,但他没胃口,也吃不下。
栓柱将信将疑,但还是小口小口地吃起饼来。饼很硬,很干,但他吃得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嚼很久。
陈三看着儿子,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十九岁的后生,本该是生龙活虎的年纪,现在却瘦得像根麻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失去了少年人该有的光彩,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是他这个当爹的没用。
保护不了家,保护不了儿子,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底线,都快守不住了。
“栓柱,”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如果……如果爹做了错事,很错很错的事,你会恨爹吗?”
栓柱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父亲:“爹,您说什么呢?您怎么会做错事?”
“我是说如果。”陈三盯着儿子,“如果爹为了活命,为了让你和你娘活命,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会不会觉得……爹不是人?”
栓柱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饼,许久,才小声说:“爹,这世道,谁还管得了是不是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他顿了顿,“您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我……我不恨您。”
陈三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栓柱已经比他高了,但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儿子的头。
“好孩子……”他喃喃道,“爹……对不起你。”
栓柱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继续吃饼。
陈三收回手,躺倒在炕上,闭上眼睛。他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力。胸口那阵闷痛又开始了,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搅动,一阵阵恶心往上涌。他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
窑洞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药汤“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老伴儿还在睡,呼吸很浅,很均匀,像是已经脱离了痛苦,进入了某种永恒的安宁。
陈三忽然想起冯子安昨晚的话:“活下去,但……别活得不像人。”
活下去……
别活得不像人……
这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明天,他还要带着孙殿英的人,去挖“鬼见愁”。那是他最后的底线,是他心里最后一块还没被完全玷污的净土。现在,连这块净土,也要被他自己亲手撕开了。
他该怎么办?
拒绝?
孙殿英会杀了他。
答应?
那他和那些吃人的豺狼,还有什么区别?
矛盾,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撕咬。一条说:去吧,不去就是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另一条说:不能去,去了,就真的不是人了。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条独木桥上,桥下是万丈深渊,桥两头,都是魔鬼。无论往哪边走,都是死路。
正痛苦着,窑洞外忽然传来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陈三浑身一凛,猛地坐起来。这是昨晚冯子安和他约定的暗号!
他连忙下炕,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月光下,一个黑影站在外面,不是冯子安,是……冯禄?
“冯管家?”陈三一愣。
冯禄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个小布包,然后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子安少爷让我来的。这里面是药,治内伤的,你赶紧吃了。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孙殿英明天要你去‘鬼见愁’?”
陈三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希望——难道冯子安有办法?
“子安少爷说,让你去。”冯禄的话,却让陈三的心沉了下去。
“去?可是……”
“听我说完。”冯禄打断他,“孙殿英要挖‘鬼见愁’,不是为了那点发霉的粮食。他是听说,冯家在北山藏了东西,想从你嘴里套话,或者……逼你带路去北山。”
陈三的后背渗出冷汗。孙殿英果然怀疑北山了!
“所以,明天你去‘鬼见愁’,要表现得……很卖力。挖得越深,找到的东西越‘好’,孙殿英就越相信,冯家的东西都藏在‘鬼见愁’,而不是北山。”冯禄盯着陈三,“明白吗?”
陈三明白了。这是障眼法,是声东击西。用“鬼见愁”吸引孙殿英的注意力,给北山那边争取时间。
“可是,‘鬼见愁’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啊。”陈三为难地说。溃兵挖过,冯家挖过,他自己也挖过,早就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有没有,不重要。”冯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陈三手里,“重要的是,让孙殿英‘相信’有。这个,你明天找机会,‘挖出来’。”
陈三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枚小小的、镶着暗淡宝石的金戒指——正是他昨天从那个“贞节烈女”坟里挖出来的那枚!
“这……这是……”
“冯家的东西。”冯禄低声说,“子安少爷说,用这个,足够让孙殿英上钩了。记住,要做得像,要‘意外’地挖出来,要表现得……很惊喜,很贪财。”
陈三握着那枚戒指,手心渗出了汗。这枚戒指,昨天他还揣在怀里,想着怎么用它换粮食,换药。今天,它却成了诱饵,成了……救命的道具。
“子安少爷还让我告诉你,”冯禄的声音更低了,“北山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武器,粮食,人手……都在准备。最多三天,三天之后,咱们就动手。”
三天?
陈三的心脏狂跳起来。三天之后,就要和孙殿英拼命了?
“可是……咱们这些人,能行吗?”他颤声问。孙殿英有三十几条枪,他们有什么?几把老掉牙的刀剑?几杆土铳?
“不行也得行。”冯禄的眼神变得锐利,“陈三叔,咱们没退路了。孙殿英不走,咱们都得死。与其等死,不如拼一把。子安少爷说了,这次,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
这六个字,像六把重锤,砸在陈三心上。
是啊,没退路了。
孙殿英逼捐,逼粮,逼他去挖“鬼见愁”。明天,也许后天,就会逼他去北山。到时候,北山的秘密暴露,冯子安的计划失败,所有人都得死。
与其那样,不如……拼一把。
哪怕死,也死得像个男人。
死得……有点尊严。
他握紧了手里的戒指,用力点头:“我……我知道了。明天,我一定办好。”
冯禄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保重。三天后,北山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陈三站在窑洞口,看着冯禄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戒指。戒指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金光,那颗小小的绿松石,像一只冰冷的、窥视着的眼睛。
三天。
还有三天。
三天之后,这片塬上,要么迎来新生,要么……彻底坠入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把戒指和碎银子重新包好,揣进怀里。然后,他回到窑洞里,拿出冯禄给的药,就着凉水吞下去。药很苦,苦得他皱紧了眉头,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他得活着。
至少……活到三天后。
他躺回炕上,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再纠结,没有再痛苦。
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的平静。
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那点死寂。
窗外,月色凄迷。
风又刮起来了,呜咽着,像是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厮杀,奏响前奏。
第十日,过去了。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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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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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尸骨作薪
【一】
第十一日,寅时刚过,陈三就醒了。
不是惊醒,是自然醒。吃了冯禄给的药,又睡了一觉,胸口的闷痛减轻了些,精神也好了不少。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开始做准备。
首先,是那枚戒指和碎银子。他把它们从布包里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戒指很小,金子的成色也不纯,带着经年累月埋在地下的晦暗,但在黑暗里,依然能看出一点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光泽。碎银子更不起眼,黑乎乎的,像是从哪个银锭上敲下来的边角料。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它们“埋”进去,再当着孙殿英的面,“挖”出来。这个地点,必须看起来像是个老坟,但又不能太深——太深了,挖起来费时费力,孙殿英可能会不耐烦。也不能太浅——太浅了,显得假。
他回想“鬼见愁”的地形。沟西侧,有一片相对平缓的斜坡,那里坟冢比较密集,而且因为前些日子溃兵和冯家的挖掘,很多坟都被翻开了,土层松动,适合做手脚。
地点选好了,接下来是工具。他检查了一下那两把铁锹和镐头——很旧了,锹刃都卷了边,镐头也松动了,但还能用。他又从墙角翻出一个小铲子,那是他早年挖药材用的,很窄,很锋利,适合精细作业。
最后,是心理准备。
冯禄说,要表现得“很卖力”、“很惊喜”、“很贪财”。
卖力,好办。他挖了一辈子土,有的是力气。
惊喜,也好办。看到金银财宝,谁都会惊喜。
贪财……这个有点难。他陈三这辈子,没贪过什么财。年轻的时候,放羊挣点钱,都交给爹娘了。后来成了家,挣点钱,都给了老婆孩子。饥荒开始后,更是连钱是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但现在,他必须“贪”。不仅要贪,还要贪得明显,贪得让孙殿英觉得,他陈三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可以收买的小人。
只有这样,孙殿英才会相信,“鬼见愁”里真的有好东西,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里,而不是北山。
他深吸一口气,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然后,他走到炕边,看了看老伴儿和栓柱。两人都还在熟睡,呼吸均匀。老伴儿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似乎又退了些,但依然苍白得吓人。栓柱蜷缩着身体,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陈三伸手,轻轻抚平儿子的眉头。十九岁的后生,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现在却要跟着他,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生。
对不起,儿子。
爹没用,给不了你好日子。
但爹……会尽力,让你活下去。
他收回手,转身,扛起工具,掀开草帘,走了出去。
天还没亮,外面一片漆黑。只有东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像一道正在愈合的、苍白的伤口。风很冷,带着露水的湿气,吹在脸上,像细密的针。
他没有直接去冯家大院,而是先绕了个弯,去了“鬼见愁”。
他要提前去,把戒指和碎银子埋好。
深沟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一道巨大的、咧开的伤口,沉默地横亘在大地上。沟里比外面更黑,更冷,那股甜腥的腐臭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浓烈。
陈三顺着熟悉的斜坡下到沟底,找到昨天选好的那片区域。这里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散落的白骨、破碎的陶罐、翻开的坟冢。他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坟堆——看起来像是个老坟,土色发黑,上面长着稀疏的、枯黄的杂草。
他用小铲子,在坟堆侧面,离地面约莫一尺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个小洞。洞不大,刚好能放下那个布包。他把布包裹紧,塞进去,然后用土填平,压实,又撒上一些浮土和碎骨屑,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检查了一遍——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很好。
他扛起工具,爬上沟坡,朝冯家大院走去。
走到大院门口时,天已经大亮。哨兵还是昨天那两个,看见他,咧着嘴笑:“哟,陈保长,这么早?够勤快的啊!”
陈三没理他们,径直走进院子。院子里,孙殿英已经起来了,正站在正厅门口,一边刷牙,一边看着兵们集合。十几个兵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每人肩上除了枪,还多了一把铁锹或镐头——显然,今天是要大干一场了。
看见陈三进来,孙殿英吐掉嘴里的沫子,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的刀疤:“来了?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是。”陈三低头应道。
孙殿英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他的身体,最后落在他肩上的工具上:“工具带齐了?”
“带齐了。”
“好。”孙殿英点点头,“今天,咱们去‘鬼见愁’挖宝。挖到什么,一半充公,一半……赏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陈保长,你可得……好好表现。”
他特意加重了“好好表现”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玩味和威胁。
陈三的心跳加快了,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谢……谢军爷赏。小的……一定好好干。”
孙殿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懂事。走吧。”
说完,他一挥手,兵们吆喝着,簇拥着陈三,朝“鬼见愁”走去。
路上,陈三走在最前面,脚步很稳,但手心全是汗。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兵贪婪的目光,能听见他们兴奋的议论:
“听说‘鬼见愁’里埋着好多宝贝!”
“冯家就是从那儿挖出粮食的!”
“今天咱们要是挖出金银财宝,可就发了!”
陈三心里冷笑。宝贝?金银财宝?那都是冯家故意放出的风声,就是为了吸引孙殿英的注意力。真正的好东西,在北山。而今天,他要用一枚小小的戒指,几块碎银子,把这些饿狼,牢牢拴在“鬼见愁”里。
走到“鬼见愁”边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深沟里,那些裸露的白骨、破碎的陶罐、翻开的坟冢,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几个兵看到这场面,脸色变了变,有些犹豫。
“怕什么?”孙殿英喝道,“死人骨头而已!挖!给我狠狠地挖!”
兵们互相看了看,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陈三下到沟底。
沟里比上面更冷,那股甜腥的腐臭味也更浓。几个年轻的兵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干呕了几声。
陈三没有犹豫,直接走到昨天埋东西的那个坟堆前,放下工具,对孙殿英说:“军爷,从这儿开始吧。看这土色,像是个老坟,说不定……有东西。”
孙殿英走过来,看了看那个坟堆,又看了看陈三,眼神里带着审视:“你确定?”
“小的……小的也只是猜测。”陈三低下头,“不过,前些日子冯家在这儿挖,就是从这个方向开始的。”
他故意提起冯家,就是为了增加可信度。
果然,孙殿英的眼睛亮了:“好!就从这儿开始!挖!”
兵们抡起工具,开始挖掘。土很松软,挖起来不费劲。很快,坟堆就被挖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底下黑褐色的、混杂着碎骨和腐殖质的土层。
陈三也拿起铁锹,跟着一起挖。他挖得很卖力,每一锹都用尽全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破棉袄。他一边挖,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个埋布包的位置——就在他左前方,约莫三尺远的地方。
挖了约莫半个时辰,坟堆已经被挖开了一大半,露出了一口朽烂的棺材板。棺材板下面,是几具纠缠在一起的白骨,分不清谁是谁。兵们看到白骨,有些发怵,动作慢了下来。
“继续挖!”孙殿英喝道,“棺材板底下,说不定有陪葬品!”
兵们只好硬着头皮,把棺材板掀开。底下除了白骨,果然有几个小小的陶罐,但都碎了,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妈的,穷鬼!”一个兵骂道。
孙殿英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看向陈三,眼神变得危险:“陈保长,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陈三心里一紧,连忙说:“军爷别急,这坟……可能被掏过了。咱们再往旁边挖挖,说不定……有漏网之鱼。”
他说着,故意往埋布包的那个方向挪了挪,然后一锹挖下去。
“当!”
铁锹碰到了硬物,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三也“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蹲下身,用手扒开浮土。底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布包。
“这……这是什么?”他声音“颤抖”着,拿起布包,拍了拍上面的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阳光照进来,布包里,那几块碎银子和那枚金戒指,泛着暗淡的、但不容忽视的光泽。
“银……银子?!还有……金戒指?!”一个兵惊呼出声。
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陈三手里的布包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贪婪、震惊,还有……嫉妒。
孙殿英也愣住了,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抢过布包,仔细看了看。碎银子成色一般,但确实是银子。金戒指虽然小,但也是金子,上面那颗绿松石,虽然暗淡,但也是宝石。
“好东西……”孙殿英喃喃道,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果然有好东西!”他抬起头,看向陈三,眼神变得热烈,“陈保长,你立大功了!”
陈三“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是……是军爷洪福齐天,小的……只是运气好。”
“运气好?”孙殿英大笑,“你这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他把布包揣进自己怀里,然后拍了拍陈三的肩膀,“放心,我说到做到。这一半……赏你了。等回去,折成现钱给你。”
陈三“感激涕零”地躬身:“谢……谢军爷赏!”
周围的兵们,看着孙殿英把布包揣进怀里,眼神复杂。他们辛辛苦苦挖了半天,结果好处全让连长一个人得了?连陈三这个带路的,都能分一半?
不满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但孙殿英没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已经被这“意外之财”冲昏了头脑,兴奋地指挥着:“继续挖!这地方既然能挖出金银,肯定还有更多!给我挖!挖地三尺!把所有坟都给我翻过来!”
兵们虽然不满,但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继续挖掘。但这一次,他们的劲头明显更足了——既然真有宝贝,那谁挖到,就是谁的!
陈三看着那些疯狂挖掘的兵,看着他们眼中冒出的饿狼般的绿光,心里松了口气。
第一步,成功了。
孙殿英上钩了。
现在,他眼里只有“鬼见愁”里的“宝贝”,暂时不会去想北山了。
而陈三自己,也成功塑造了一个“贪财”、“好运”、“可以被收买”的形象。这样,孙殿英对他,应该会稍微放松一点警惕。
至少……在挖完“鬼见愁”之前。
他抬起头,望向北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沉默地矗立在远方,像一座巨大的、等待爆发的火山。
三天。
还有两天。
他握紧了手里的铁锹,也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这一次,他是真的在挖。
挖土,挖坟,挖那些沉睡的亡魂。
也挖……一条通往生存,或者毁灭的,血路。
【二】
日头爬到中天时,“鬼见愁”里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三十几个兵,加上陈三,像一群饥饿的土拨鼠,在深沟里疯狂地挖掘。铁锹、镐头与泥土、白骨碰撞,发出杂乱而刺耳的声响。尘土飞扬,骨粉弥漫,那股甜腥的腐臭味,混合着汗味、烟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
但没人停下。孙殿英的“重赏”刺激,加上早上那枚金戒指带来的希望,让这些兵红了眼。他们不再顾忌什么死人骨头,什么忌讳,只是疯狂地挖,挖,挖。每一个新挖开的坟冢,都像一场赌-博,赌里面有没有“宝贝”。
陈三也在一刻不停地挖。他选了一片相对偏僻的角落,那里坟冢比较稀疏,土层也更硬。他挖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拖延时间。
他需要给北山那边争取时间。冯禄说,三天之后动手。今天是第二天,还有一天。这一天里,他必须把孙殿英牢牢拴在“鬼见愁”,不能让他有丝毫怀疑,更不能让他把注意力转向北山。
所以,他必须“找到”更多“宝贝”。
但“宝贝”不能太多,太多了显得假,孙殿英可能会起疑。也不能太少,太少了不足以吸引他。
他需要把握一个度。
正想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连长!这……这有东西!”
陈三心里一紧,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兵从一个新挖开的坟里,抱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罐子不大,但封口很严实,用泥和蜡封死了。兵兴奋地把罐子抱到孙殿英面前。
孙殿英眼睛一亮,接过罐子,掂了掂,很沉。他撬开封泥,掀开罐盖。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霉味冲出来,熏得周围的人都捂住了鼻子。罐子里,是满满一罐黑褐色的、板结的颗粒,看起来像是……豆子?或者黍米?只是已经完全霉变,结成了硬块,表面长满了墨绿色的、毛茸茸的霉斑。
“这……这还能吃吗?”一个兵捏着鼻子问。
孙殿英皱了皱眉,伸手进去,抠出一块,在手里捻了捻。颗粒很硬,捻不碎,散发着那种令人作呕的霉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
“呸!”他立刻吐了出来,脸色难看,“什么玩意儿!又苦又涩,还有股馊味!”他一把将罐子摔在地上,陶罐碎裂,那些霉变的颗粒滚了一地,沾满了泥土。
兵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是金银,也不是能吃的粮食,只是一罐发霉的豆子。
陈三看在眼里,心里一动。他走过去,蹲下身,捡起几粒,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对孙殿英说:“军爷,这……这虽然是霉了,但……但毕竟是粮食。晒一晒,磨成粉,掺在别的东西里,说不定……也能吃。”
孙殿英瞪了他一眼:“吃?你吃一个我看看?”
陈三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谄媚的笑容:“小的……小的哪敢跟军爷比。只是……只是这年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这东西,虽然不堪入口,但……总比观音土强吧?”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孙殿英虽然凶残,但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手下这些兵,虽然现在有粮,但坐吃山空,迟早要断顿。如果能找到一些哪怕不能直接吃,但经过处理还能入口的东西,也是好的。
他盯着陈三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啊,陈保长,有点见识。”他一挥手,“把这些……豆子,都收起来。带回去,晒干了,磨成粉,掺在军粮里。”
兵们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只好找来麻袋,把地上那些发霉的豆子,连同泥土、碎骨一起,装了进去。
陈三暗暗松了口气。这罐霉豆子,虽然不值钱,但至少证明了,“鬼见愁”里确实有“粮食”——哪怕是发霉的、不堪入口的粮食。这会让孙殿英更加相信,冯家的存粮,都藏在这里。
接下来的挖掘,又陆续挖出了一些东西:几个空陶罐,一串锈蚀的铜钱,几件朽烂的衣裳,还有……一把生锈的、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匕首。
没有金银,也没有更多的“粮食”。
孙殿英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本以为,“鬼见愁”是个宝藏,结果挖了半天,除了早上那枚金戒指和几块碎银子,就只有些破烂。
“陈保长,”他的声音冷下来,“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陈三心里一紧,连忙说:“军爷,这……这挖坟掘墓,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冯家挖了那么久,也就挖出点粮食。咱们这才挖了半天,能有这些收获,已经……已经很不错了。”
“不错?”孙殿英冷笑,“一枚戒指,几块碎银子,几罐发霉的豆子,这就叫不错?”他盯着陈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陈三的后背渗出冷汗。他强作镇定,低下头:“小的……小的不敢。小的知道的,都说了。这‘鬼见愁’,就这么大,能挖的,都挖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换地方?”孙殿英眯起眼睛,“换哪?”
陈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能提北山,一提就露馅了。可如果不提,孙殿英的怀疑会越来越重。
正僵持着,一个兵忽然喊道:“连长!这儿……这儿好像有个洞!”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只见沟壁的底部,一处被挖开的坟冢旁边,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洞口不大,只能容一个人匍匐通过,里面深不见底,往外冒着阴冷潮湿的寒气。
孙殿英走过去,蹲下身,朝洞里看了看,又捡了块石头扔进去。石头滚落的声音,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像是掉进了无底深渊。
“这是什么?”他问陈三。
陈三也愣住了。他在“鬼见愁”挖了这么多天,从没见过这个洞。难道……是天然形成的?还是……早年什么人挖的密道?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他老实回答。
孙殿英盯着那个洞看了很久,眼神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忽然,他笑了,笑容诡秘:“有意思。陈保长,你说……冯家会不会把真正的好东西,藏在这洞里?”
陈三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洞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如果孙殿英真的认为冯家的宝藏藏在里面,非要进去探查,那麻烦就大了。洞里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万一有什么危险,或者……通往北山?
不行,他必须阻止。
“军爷,这洞……看起来很深,里面黑黢黢的,说不定有危险。”他试图劝说,“而且,冯家要藏东西,也不会藏在这种地方吧?进出都不方便……”
“你懂什么?”孙殿英打断他,“越是这种地方,越可能藏宝贝。”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来人!准备火把,绳子!咱们……进去看看!”
兵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这洞看起来阴森森的,谁知道里面有什么?毒蛇?野兽?还是……鬼?
“怕什么?”孙殿英喝道,“咱们三十几条枪,还怕一个破洞?进去!谁第一个进去,找到宝贝,赏十块大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胆子大的兵站了出来:“连长,我进去!”
孙殿英满意地点点头:“好!准备!”
很快,火把准备好了,绳子也绑在了那个兵的腰上。兵举着火把,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洞里爬去。洞口很窄,他只能一点一点往里挪,火把的光亮,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那个黑洞。只有绳子,在一点一点地往洞里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洞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那个兵像被黑暗吞没了一样,无声无息。
气氛越来越紧张。
忽然,绳子猛地绷紧了!紧接着,洞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叫声短促而尖锐,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掐断了喉咙。然后,绳子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洞里的人在拼命挣扎。
“拉!快拉!”孙殿英吼道。
几个兵慌忙抓住绳子,用力往外拉。绳子很重,拉得很吃力。终于,那个兵被拉了出来——但只有上半身。
他的下半身,从腰部以下,不见了。伤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开的,鲜血和内脏哗啦啦流了一地,在火把的光线下,泛着刺目的、妖异的红光。
他还没有死透,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
所有人都吓傻了。几个年轻的兵当场吐了出来,连孙殿英的脸色,也白得吓人。
“连……连长……”那个兵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声道,“里面……有……有……”
话没说完,头一歪,断了气。
眼睛,依然睁着,死不瞑目。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风吹过沟壑的呜咽声。
陈三也吓得浑身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活了五十多年,见过饿死的,病死的,被打死的,但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死法——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洞里……到底有什么?
孙殿英盯着那具残尸,脸色变幻不定。恐惧,愤怒,还有一丝……贪婪?
“把洞口堵上!”他忽然下令,“用石头,用土,给我封死!”
兵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找石头、土块,七手八脚地往洞口填。很快,洞口就被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孙殿英环视四周,眼神凶狠,“谁敢多嘴,老子毙了他!”
兵们连连点头,脸色惨白。
孙殿英又看了陈三一眼,眼神复杂:“陈保长,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
陈三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兵们抬着那具残尸——用破布裹着,血还在往下滴——跟在孙殿英后面,默默往回走。来时的兴奋和贪婪,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和死寂。
陈三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堵死的洞口。
洞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意外的插曲,也许……是件好事。
孙殿英经历了这次惊吓,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对“鬼见愁”有什么兴趣了。他的注意力,可能会被转移,可能会更加谨慎,也可能会……加快搜刮的步伐,然后早点离开。
无论哪种,对陈三,对北山,对这片塬上还在挣扎的人,都算是……喘息的机会。
他转过头,不再看那个黑洞,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干裂的土地上,像一群正在逃离地狱的、狼狈的鬼魂。
而那个被堵死的洞口,静静地躺在“鬼见愁”的深处,像一个被封印的、充满未知恐怖的秘密。
等待着,下一个……揭开它的人。
【三】
回到冯家大院时,天色已经擦黑。
院子里点起了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着兵们惨白的脸,和那具用破布裹着的、还在渗血的残尸。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没人说话,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孙殿英站在正厅门口,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他盯着那具残尸看了很久,才挥挥手:“埋了。埋远点。”
两个兵抬着尸体,默默走了。
孙殿英又看向陈三,眼神冰冷:“陈保长,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陈三心里一紧,低下头:“小的……小的不知道。那洞……小的从没见过。”
“从没见过?”孙殿英冷笑,“你在‘鬼见愁’挖了那么久,就没发现那个洞?”
“真的没有。”陈三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洞……像是被土埋着的,今天要不是挖到那儿,根本发现不了。”
孙殿英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话的真假。然后,他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算了。也许……真是意外。”他顿了顿,“不过,‘鬼见愁’这地方,邪性。以后……少去。”
陈三连忙点头:“是,是。”
“今天的收获……”孙殿英摸了摸怀里——那枚金戒指和碎银子还在,“虽然不多,但总算没白跑一趟。你那份,我会记着。”他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捐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陈三一愣。不用来了?孙殿英这是……暂时放过他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疑惑。孙殿英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是因为今天受了惊吓,没心情再折腾了?还是……另有打算?
他不敢多问,只是躬身:“谢……谢军爷。那小的……就先回去了。”
孙殿英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正厅。
陈三走出冯家大院,脚步还有些虚浮。院子里兵们的低语声,隐约飘出来:
“那洞里……到底有什么?”
“不知道……太吓人了……”
“连长好像……也怕了……”
“这地方……不能待了……”
陈三心里一动。孙殿英怕了?想走了?
如果是这样,那冯子安的计划,也许能更顺利一些。孙殿英自己心生退意,总比被硬赶走要好。
他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叫他:
“陈三叔。”
是冯禄。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跟在陈三身后。
“冯管家?”陈三吓了一跳,“您怎么……”
“别说话,跟我来。”冯禄拉着他,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到一个废弃的碾坊后面,才停下。
“今天的事,我听说了。”冯禄的声音很低,很急,“孙殿英在‘鬼见愁’死了个人,吓破胆了。这是个机会。”
陈三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好像想走了。”
“不是想走,是必须走。”冯禄的眼神在黑暗里闪着光,“死了人,军心不稳,他自己也害怕。而且,他捞到的油水不多,不值得再冒险。”他顿了顿,“子安少爷让我告诉你,计划提前了。明天晚上,就动手。”
明天晚上?!
陈三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还有一天吗?怎么提前了?
“为什么提前?”他颤声问。
“因为孙殿英可能明天就走。”冯禄的声音更低了,“今天他回来后,立刻派人去镇上打听消息,好像……在找别的去处。如果他明天一早就撤,咱们就白准备了。”
陈三明白了。孙殿英这种人,流寇习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觉得这儿没油水了,又死了人,晦气,自然想早点溜。
“那……咱们怎么办?”陈三问。
“按原计划,但时间提前。”冯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陈三,“这里面是信号——一根炮仗。明天晚上,子时整,你在你家窑洞门口点燃。看到信号,北山的人就动手。”
陈三接过布包,入手很轻。他握紧了,手心渗出了汗。
“你们……有多少人?”他问。
“三十几个。”冯禄说,“都是塬上的青壮年,还有冯家几个会拳脚的子弟。武器……不多,但够用。”
三十几个,对孙殿英的三十几个。
人数相当。
但孙殿英的人有枪,他们只有刀剑、土铳。
胜负……难料。
“孙殿英有枪……”陈三提醒道。
“我们知道。”冯禄的眼神变得锐利,“所以,不能硬拼。要智取。”他凑近陈三,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明天晚上,子时,孙殿英的人大部分都睡了。咱们的人,分三路:一路摸掉哨兵,一路堵住院门,一路从后墙翻进去,直扑正厅,擒贼先擒王。”
陈三听得心惊肉跳。摸哨?翻墙?擒王?这哪是老百姓能干的事?这分明是……打仗啊!
“陈三叔,”冯禄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咱们没退路了。孙殿英不走,咱们都得死。与其等死,不如拼一把。你只要负责点燃信号,其他的……交给我们。”
陈三看着冯禄那双在黑暗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想起了冯子安,想起了那些饿死的乡亲,想起了今天“鬼见愁”里那具惨烈的残尸。
是啊,没退路了。
孙殿英在,这片塬就永远是地狱。
只有他走了,或者……死了,这里的人,才有一线生机。
“我……知道了。”陈三用力点头,“明天晚上,子时,我一定点燃信号。”
冯禄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保重。事成之后,北山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陈三站在原地,握着手里的布包,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狂跳不止。
明天晚上。
子时。
信号。
这三个词,像三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慢慢走回窑洞。栓柱已经熬好了药,正在喂老伴儿喝。看见父亲回来,他松了口气:“爹,您可回来了。今天……没事吧?我听人说,‘鬼见愁’那边……”
“没事。”陈三打断他,声音干涩,“都过去了。”
他走到炕边,看了看老伴儿。老妇人今天精神似乎更好了些,能自己坐起来,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眼神清明了许多,看着他,像是想说什么。
“他娘,感觉怎么样?”陈三握住她的手。
老妇人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饿……饿……”
陈三心里一酸,连忙从怀里掏出冯禄刚才给的那个布包——里面除了炮仗,还有两块饼。他掰了一小块,泡软了,喂给老伴儿。
老妇人贪婪地吞咽着,眼睛死死盯着陈三手里的饼。
喂完了饼,陈三自己也饿了。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饼很硬,很干,但他吃得很仔细,像是在品尝最后一顿晚餐。
是的,最后一顿。
明天晚上,成败在此一举。
成了,孙殿英死,他们活。
败了……他们全家,还有这片塬上所有参与的人,都得死。
他没有退路了。
栓柱也没有。
老伴儿……更没有。
他必须赢。
吃完饼,他躺倒在炕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明天晚上,怎么点火?在哪里点?点着了,会不会被孙殿英的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一个个问题,像无数只苍蝇,在他脑海里盘旋,嗡嗡作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冯禄说,只要点燃信号就行,其他的,不用他管。
那他就只管点火。
在自己窑洞门口点,最安全。孙殿英的人,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个偏僻的破窑。
点着了,立刻躲回窑洞,闩上门,等着。
等着外面的厮杀声,枪声,惨叫声。
等着……结果。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懦夫。别人在前面拼命,他只需要点个火,然后躲起来。
可他还能做什么?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手无缚鸡之力,除了点火,还能干什么?
他苦笑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栓柱和老伴儿。
窗外,月色凄迷。
风又刮起来了,呜咽着,像是在为明天晚上的血腥厮杀,做着最后的预演。
陈三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
只有心跳,“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敲在他的耳膜上。
明天晚上。
子时。
一切,都将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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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完)
【本章字数:约12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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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计字数:约150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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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言】
“鬼见愁”洞中的未知恐怖,成为压垮孙殿英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陈三在道德撕裂中完成“叛徒”表演,冯子安的北山计划因意外而提前——三条线索在血腥气息中收紧。信号炮仗已握在陈三手中,这把火将点燃反抗的狼烟,还是焚尽最后的希望?真正的“人相食”尚未开始,但人与兽的界限已在尸骨堆砌的宴席前彻底模糊。
明夜子时,血月当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