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九章 白幡招魂
【一】
第九日,天刚蒙蒙亮,冯家大院里就传出了第一声哭嚎。
不是一个人哭,是几十个人,上百个人,同时放声痛哭。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哀嚎,孩子的尖叫,混杂着铜锣的敲击声、铙钹的撞击声,像一股浑浊的、绝望的洪水,冲破了黎明的寂静,淹没了整座宅邸,又顺着风,漫上塬坡,钻进每一孔窑洞,每一间土屋。
陈三被这哭声惊醒了。其实他也没怎么睡,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冯世襄那张枯槁的脸,一会儿是“鬼见愁”里那些白骨,一会儿是栓柱和他娘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就这么睁着眼躺到天亮,直到那铺天盖地的哭声传来。
他知道,冯世襄死了。
那个撑了董志塬七十年的老人,那个曾经跺跺脚整个陇东都要震三震的族长,就这么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走得猝不及防,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噗”地一声,灭了。
陈三慢慢坐起来,看向炕的另一头。老伴儿还在睡,呼吸均匀,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似乎退了些,但依然苍白得吓人。栓柱蜷在炕角,也被哭声惊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茫地看着他。
“爹……谁家在哭?”
“冯家。”陈三的声音干涩,“族长……没了。”
栓柱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话。他虽然只是个放羊的后生,但也知道冯世襄对于这片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天,是地,是所有人心里那根定海神针。现在,针断了,天塌了。
“那……那咱们怎么办?”栓柱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陈三没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冯世襄昨晚那些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答应了要继续挖“鬼见愁”,要帮着冯家存粮,要帮着这片塬上的人活下去。可怎么帮?拿什么帮?他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窗外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悲伤、所有绝望,都借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倾倒出来。哭声中,还夹杂着冯禄那嘶哑的、拖着长腔的报丧声:
“族长——归天——!”
“阖族——举哀——!”
“三日——停灵——!”
“七日——下葬——!”
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三下了炕,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往外看。天色已经大亮,但灰蒙蒙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着,透不出一点暖意。远处的冯家大院方向,已经升起了白幡——不是一面,是几十面,雪白雪白的,在灰暗的天空下,像一群招魂的鬼手,在风里无力地飘摇。
白幡招魂。
招的是冯世襄的魂。
也是这片塬上,正在一点点死去的生机的魂。
陈三看了很久,然后放下草帘,转身回到窑洞里。他拿起那两把铁锹,一把镐头,还有背篓。
“爹,您还要去?”栓柱问。
“嗯。”陈三低着头,整理工具,“冯老爷交代的事……得办。”
“可今天……是族长的丧事……”
“丧事是冯家的事,”陈三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挖坟……是咱们的事。”他顿了顿,“你在家照顾你娘。要是有人来问,就说我……去地里了。”
栓柱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父亲那双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陈三扛起工具,走出窑洞。外面的哭声依然震天响,但他像是听不见,只是低着头,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朝“鬼见愁”走去。
路上,他遇见了几个同样早起的人。都是塬上的乡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脸上带着悲戚和茫然。他们看见陈三,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鄙夷,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陈三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族长刚死,尸骨未寒,他这个被族长“重用”的人,不去吊唁,不去帮忙,却还要去挖坟。这在他们看来,大概是大不敬,是没良心。
可他不在乎了。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良心能让他老伴儿退烧吗?良心能让他儿子不用饿肚子吗?
不能。
那还要良心做什么?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从那些人身边走过。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但他没有回头。
走到“鬼见愁”时,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探出了一点头,灰白的光线照在深沟里,那些裸露的白骨、破碎的陶罐、翻开的坟冢,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沟边,已经有人了。不是昨天那些人,是几个生面孔,看起来像是从外乡逃荒过来的流民。他们也在挖,动作很慢,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见陈三过来,他们警惕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陈三没理他们,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放下工具,开始挖。
今天的土,似乎比昨天更硬。铁锹砸下去,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他挖了很久,才挖出一个不大的坑。坑底,露出几块散乱的白骨,还有半截朽烂的棺材板。棺材板下面,压着一个陶罐,罐口朝下,倒扣着。
他小心地把陶罐挖出来,拂去表面的泥土。罐子很粗糙,表面没有任何纹饰,是那种最普通的、用来装骨灰或者粮食的粗陶罐。他摇了摇,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装着什么东西。
他撬开封泥——罐口用泥封得很严实,撬开时,一股浓烈的、甜腥的霉味冲出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屏住呼吸,朝罐子里看去。
里面不是粮食,也不是骨灰。
是一堆黑褐色的、干瘪的、像树根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捏了一根出来,凑到眼前仔细看。那东西有手指粗细,表面布满皱纹,质地很硬,像风干的肉,但又没有肉该有的纹理和气味。它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泥土、霉菌和某种草药的味道。
这是什么?
陈三没见过这种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用指甲掐了一点下来,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很怪,先是苦,然后是涩,最后是淡淡的、类似于甘草的回甜。嚼起来很韧,像在嚼树皮。
能吃吗?
不知道。
但他还是把罐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装进背篓里。不管是什么,先带回去再说。万一……万一能吃呢?
挖完这个坟,他继续往前挖。又挖了几个,收获不大,只找到几个空陶罐,还有一串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铜钱。他把铜钱揣进怀里——冯子安说过,这些东西,冯家也收。
日头渐渐升高,温度却没什么变化。风依然很冷,卷着沟里的尘土和骨粉,打在脸上,生疼。陈三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胸口那阵闷痛又开始了,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搅动。他停下动作,扶着铁锹,喘了几口气。
远处,冯家大院方向的哭声,似乎小了些,但依然能听见。白幡在风里飘摇,像一群不甘离去的亡魂,在向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
陈三抬起头,望着那些白幡,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忽然想起冯世襄昨晚对他说的话:“这世道,活人比死人重要。”
是啊,活人比死人重要。
所以他要挖坟。
所以他要吃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所以他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阵不适,再次举起铁锹,狠狠挖下去。
这一次,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不是骨头,不是陶罐,是金属。他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底下,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不大,一尺见方,表面刻着模糊的花纹,锁扣已经锈死了。
他用铁锹撬开锁扣,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摞发黄的纸张,用油布仔细地包着。还有几件小小的、金银质地的东西——一个长命锁,一对耳环,一个戒指。金银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耀眼。
陈三的心脏猛地一跳。金银?这可是硬通货,比粮食还值钱!他伸手拿起那枚戒指,沉甸甸的,戒面上镶着一小块暗淡的绿松石。他认得这种戒指,塬上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才戴得起。
这是谁家的坟?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翻看那些纸张。纸张很脆,一碰就碎,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庚子……殉难……节烈……”
庚子?那是光绪二十六年,四十年前了。殉难?节烈?
他忽然明白了。这大概是个“贞节烈女”的坟。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陕甘一带也闹拳乱,死了很多人。有些女人,为了“守节”,或者被逼,或者自愿,殉了夫,殉了国,被埋在这里,立个碑,表彰一下,就算完事。
而这些东西,大概是她的陪葬品。长命锁,是父母给的祝福;耳环戒指,是丈夫给的聘礼。她死了,这些东西也跟着埋进土里,不见天日,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被他这个不相干的人,从坟里刨出来。
陈三握着那枚戒指,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是喜悦,不是愧疚,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宿命般的悲哀。
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这个女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节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了这些或许能救活很多人的金银。
四十年后,他为了活下去,刨开了她的坟,拿走了这些东西。
谁对?谁错?
谁高尚?谁卑劣?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需要这些东西。需要它们换粮食,换药,换一条活路。
他把金银首饰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些纸张,他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放回了铁盒,重新埋进土里——这些“贞节烈女”的证明,对他没用,对这个世界,大概也没什么用了。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了,该回去了。
他背起背篓,扛起工具,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狼藉的深沟,然后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沉。
背篓也很沉。
但最沉的,是怀里的那些金银,和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东西。
路过冯家大院时,他远远看了一眼。白幡还在飘,哭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死一般的寂静。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都是来吊唁的乡邻,穿着素服,神情悲戚。
陈三没有过去。
他绕了条远路,避开人群,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窑洞。
窑洞里,栓柱正在熬药,药味很浓。老伴儿醒了,靠着墙坐着,眼睛望着窑顶,眼神空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爹,您回来了。”栓柱看见他,松了口气,“冯家那边……来了好几拨人,问您去哪了。我说您去地里了。”
“嗯。”陈三放下背篓,走到炕边,看着老伴儿,“他娘,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妇人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很浑浊,像两潭死水,倒映着陈三那张疲惫而沧桑的脸。
陈三握住她的手,冰凉,干瘦,像一截枯柴。
“没事,会好的。”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等咱有了钱,买了药,买了粮,你就好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老妇人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希望,只有一片茫然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陈三心里一痛,松开了手。他走到背篓边,拿出那个装着黑褐色“树根”的陶罐,递给栓柱:“把这个……煮了。煮烂点。”
“爹,这是什么?”
“不知道。”陈三摇头,“先煮了看看。万一……能吃呢。”
栓柱接过罐子,看了看里面那些奇怪的东西,皱了皱眉,但还是听话地倒进锅里,加了水,开始煮。
陈三则走到窑洞最里面,挪开墙角那堆柴禾,露出那个半埋在地下的陶瓮。他掀开瓮盖,把今天挖到的那些金银首饰,小心地放了进去,然后重新盖好,用柴禾掩上。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炕沿,看着锅里翻滚的、冒着奇怪气味的黑汤,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看着老伴儿空洞的眼神。
窑洞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第九日,过去了。
而冯世襄的死亡,像一道沉重的闸门,缓缓落下,将这片塬上最后一点希望的光,也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和黑暗中,那些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进行的、更加肮脏的交易。
【二】
同一时刻,冯家大院的正厅,已经布置成了灵堂。
厅中央,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还没合上,冯世襄穿着崭新的寿衣,躺在里面,脸上盖着白布。棺材前,摆着香案,上面供奉着牌位、香烛、果品——果品都是些干瘪的枣子、发黑的柿饼,凑合着摆个样子。香案两侧,跪着冯家各房的子弟,披麻戴孝,低垂着头,偶尔发出压抑的啜泣。
厅里挤满了人。除了冯家族人,还有塬上几乎所有的乡绅、耆老、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都穿着素服,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话题无非是族长的突然离世,冯家的未来,还有这片塬的前途。
气氛沉重而压抑,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棉被,捂得人喘不过气。
冯子安作为新任族长——虽然还没正式宣布,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跪在棺材最前面,一身重孝,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他跪了很久,膝盖早就麻木了,但他不敢动。他知道,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在审视他,在掂量他这个年轻的、文弱的读书人,能不能挑起冯家这副千钧重担。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怀疑,忧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冯家树大招风,早就有人盼着它倒。现在冯世襄死了,冯家就像一棵被抽走了主心骨的大树,看似还立着,其实内里已经空了,朽了,一阵风就能吹倒。
而他,就是那个试图扶住这棵朽树的人。
可笑吗?
可悲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为了冯世襄临终前的嘱托,为了冯家两百年的基业,也为了……他心里那点还没完全熄灭的、叫做“责任”的东西。
“子安少爷,”冯禄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外头……又来了一拨人。是平凉府商会送来的挽联和奠仪,您看……要不要出去迎一下?”
冯子安点点头,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腿麻了,晃了一下,冯禄连忙扶住他。
“我没事。”他摆摆手,整理了一下孝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灵堂。
院子里,果然站着几个人,穿着体面的长衫马褂,手里捧着挽联、奠仪,还有一口小小的、沉甸甸的木箱。领头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看见冯子安出来,连忙上前拱手:
“冯公子节哀。鄙人姓周,平凉府商会理事,受会长委托,特来吊唁冯老先生,并奉上奠仪,聊表心意。”
冯子安躬身还礼:“周先生远道而来,子安感激不尽。请里面上香。”
周理事带着人进了灵堂,上了香,行了礼,然后示意随从把木箱抬上来:“一点心意,请冯公子收下。”
冯子安接过木箱,入手很沉。他打开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白花花的,全是银元,怕是有好几百块。他心中一震,连忙合上箱盖,推辞道:“周先生,这……太贵重了。冯家不敢收。”
“诶,冯公子不必推辞。”周理事摆摆手,压低声音,“这不仅是商会的奠仪,也是……马长官的一点意思。”
马长官?马彪?
冯子安的手一僵,脸色变了。
周理事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马长官听说冯老先生过世,很是惋惜。他说,冯老先生是陇东耆宿,德高望重,如今撒手人寰,实乃地方一大损失。这点奠仪,算是他的一点心意,也是……对上次‘借粮’之事的一点补偿。”
补偿?
用抢走的粮食换来的银元,作为补偿?
冯子安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握着箱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恨不得把箱子砸在周理事脸上,砸在那些虚情假意的挽联上,砸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上。
可他不能。
他是冯家的新族长,他得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多谢马长官美意。请周先生转告马长官,冯家……铭记在心。”
“好说,好说。”周理事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人告辞了。
冯子安捧着那口沉甸甸的木箱,站在原地,看着周理事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口。阳光照在箱子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是无数只嘲笑的、冰冷的眼睛。
“少爷,”冯禄凑过来,小声问,“这钱……怎么办?”
“收起来。”冯子安的声音干涩,“记在账上。以后……用得着。”
冯禄应了一声,接过箱子,退了下去。
冯子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抬头,望向灵堂里那口黑漆棺材,望向棺材前跳跃的烛火,望向那些披麻戴孝的族人。
银子有了。
很多银子。
足够冯家上下吃用很久的银子。
可这银子,是马彪用抢走的粮食换来的,是用冯家的耻辱换来的,是用冯世襄的一条命——至少是间接的——换来的。
拿在手里,烫手。
放在心里,烧心。
他忽然想起《礼记》里的一句话:“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不义之财,不可得。
可如今,他不仅得了,还得感恩戴德,还得铭记在心。
这世道,早就把圣贤书里的道理,碾得粉碎了。
他苦笑一声,转身,准备回灵堂。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族长!我要见冯子安!”
声音很熟悉。冯子安心头一跳,快步走出灵堂。院门口,几个冯家的长工正拦着一个女人,不让她进来。那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是苏慕贞。
她怎么来了?她不是被抓走了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被放出来的?
冯子安连忙上前:“放开她!”
长工们松了手。苏慕贞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把抓住冯子安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冯子安!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办丧事?!你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那些当兵的把粮食都抢到哪儿去了吗?!”
她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寂静的院子里锯开一道口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惊疑、厌恶和恐惧。
冯子安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慕贞,你冷静点。这里是灵堂,族长刚过世……”
“族长?冯世襄?”苏慕贞冷笑,“他死了?死得好!这种跟军阀勾结、鱼肉乡里的老顽固,早就该死了!”
“你——!”冯子安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苏慕贞松开手,后退一步,环视四周那些穿着孝服、对她怒目而视的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疯狂,“你们这些蠢货!还在为这个老东西哭丧!知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帮着马彪抢粮!帮着冯玉祥运粮!那些粮食,是咱们塬上百姓的救命粮!现在都被运到前线,去喂那些打仗的丘八了!而咱们的人,在饿死!在吃土!在吃死人!”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里炸开了。有人惊呼,有人怒骂,有人窃窃私语。冯子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慕贞说的……是真的吗?
冯世襄真的和马彪、和冯玉祥有勾结?
那些粮食,真的被运到前线去了?
他不知道。冯世襄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他只知道族长在尽力周旋,在尽量保全冯家和塬上的百姓。至于那些粮食最终去了哪里,他从来没问过,也不敢问。
可现在,苏慕贞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了这层遮羞布。
“你……你有证据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证据?”苏慕贞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狠狠摔在他脸上,“你自己看!”
冯子安捡起那张纸,展开。纸很粗糙,像是从什么账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数字和地名:“腊月廿三,收平凉马彪部小麦二百石,运往泾川……”“正月初七,收镇原溃兵杂粮八十石,转运庆阳……”“二月十五,董志塬冯氏,交粮六十三石,记入军需……”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冯子安的心上。
他的手开始发抖,纸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他抬起头,看向苏慕贞,看向周围那些族人,看向灵堂里那口黑漆棺材。
原来……是真的。
冯世襄真的在帮军阀运粮。
那些被抢走的、被“借”走的粮食,真的没有留在地方赈灾,而是被运到了前线,变成了军需,变成了子弹,变成了更多人的死亡。
而他,冯子安,这个冯家的新族长,这个刚刚还在为收到马彪的“奠仪”而愤怒、而羞耻的人,其实……一直都是这个肮脏交易的一部分。
他一直活在谎言里。
活在一个由冯世襄精心编织的、关于“仁义”、“责任”、“活下去”的谎言里。
现在,谎言被揭穿了。
血淋淋的真相,摊在了阳光下。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差点摔倒。冯禄慌忙扶住他:“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冯子安推开冯禄,站稳身体。他看着苏慕贞,看着那张疯狂而绝望的脸,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悲凉:
“所以呢?你知道真相了,又能怎样?去告发?去反抗?像你昨天那样,举着红旗,喊着口号,然后被枪打死,或者抓进大牢?”
苏慕贞愣住了。
“没用的,慕贞。”冯子安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世道,早就烂透了。军阀,官府,洋人,还有咱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理想主义者……谁都救不了谁。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自己,让自己在乎的人,多活几天。哪怕活得不像人,哪怕活得……猪狗不如。”
他说完,不再看苏慕贞,转身,一步步走回灵堂。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佝偻,却又那么……决绝。
苏慕贞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穿着孝服的人,看着灵堂里跳跃的烛火,看着那口黑漆棺材。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自以为是的、可笑的傻子。
她以为自己在唤醒民众,在揭露黑暗,在追求光明。
可其实,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只是把最后一点遮羞布扯下来,让大家看清了自己有多丑陋,多绝望。
然后呢?
然后继续饿死。
继续吃土。
继续……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头,无声地哭了。
眼泪滴在地上,很快被尘土吸收,消失不见。
像她那些曾经燃烧过的理想。
像这片土地上,无数正在死去的希望。
【三】
夜幕降临时,冯家大院的喧嚣渐渐平息了。
吊唁的客人陆续散去,只留下冯家本族的子弟,还在灵堂里守夜。白幡在夜风里无力地飘摇,烛火跳动,将守夜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是群魔乱舞。
冯子安没有守夜。他被冯禄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里很暗,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书案的轮廓。
他在书案后坐下,挥手让冯禄退下。然后,他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摸出那个小木匣——就是冯世襄临终前,让他看的那个木匣。
他打开匣子,拿出里面那封信,还有那幅地图。
信,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地图,他也仔细研究过了。冯世襄把冯家所有的田产、地契、藏粮的地点,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密道、暗室,都详细地标注在了这张地图上。这是冯家两百年的积累,也是冯世襄留给他的,最后的底牌。
可现在,看着这张地图,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冯子安只觉得讽刺。
田产?地契?在饥荒面前,不能吃不能喝,有什么用?
藏粮?那些从“鬼见愁”挖出来的、发霉的、掺着骨粉的东西,真的能叫“粮”吗?
密道?暗室?能藏得了一时,能藏得了一世吗?
冯世襄以为,有了这些,冯家就能撑下去,这片塬就能活下去。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世道,要的不是你多能藏,多能忍。
要的是你死。
死得快点,死得干净点,别挡了那些大人物的路。
冯子安把地图扔在桌上,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力。胸口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发慌。
他想起了苏慕贞白天说的那些话,想起了那张账本碎片上的记录,想起了马彪送来的那箱银元。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冯世襄,他这个尊敬的、视为人生导师的族长,其实一直在和马彪,和冯玉祥,和那些军阀做着交易。他用塬上百姓的粮食,换取冯家的平安,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般的生存空间。
而那些粮食,被运到前线,变成了军需,变成了子弹,变成了更多像冯锦程那样的年轻人的死亡。
这是一个完美的、残忍的闭环。
塬上的人,在饿死。
前线的兵,在战死。
而中间那些军阀、政客、像冯世襄这样的乡绅,则在吸血,在肥己,在维持着这个吃人机器的运转。
他冯子安,是什么?
是这个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还是……下一个准备接替冯世襄,继续维持这个机器运转的“接班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像冯世襄那样,一辈子活在谎言里,活在愧疚里,最后吐血而死。
他也不想像苏慕贞那样,举着红旗,喊着口号,然后被子弹打死,或者抓进大牢。
他更不想像陈三那样,为了活下去,去挖坟,去吃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最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那他能怎样?
他能做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着桌上那幅地图。月光照在上面,那些线条、标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的一个角落。
那里,冯世襄用朱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北山废窑,可藏百人,内有暗泉。”
北山废窑?
暗泉?
冯子安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陈三。陈三今天去“鬼见愁”挖坟,会不会……也找到了类似的地方?冯世襄临终前单独见陈三,是不是也交代了类似的事?
难道……冯世襄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早就为冯家,为这片塬,准备好了最后的退路?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起来。
如果……如果他把冯家现有的存粮——包括那些从“鬼见愁”挖出来的、不堪入口的东西——都集中起来,运到北山废窑,藏起来。
如果他把冯家值钱的东西——地契、金银、还有马彪送来的那箱银元——也带过去。
如果他把愿意跟他走的人——冯家本族的子弟,塬上那些还有力气、还有希望的青壮年——都召集起来,一起躲进北山。
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暂时避开外面的兵祸、饥荒?是不是就能多撑一段时间,等到……等到时局变化,或者……等到一个奇迹?
这个念头很冒险,很幼稚,甚至很可笑。
北山废窑能藏多少人?里面的暗泉能供多少人喝?那些存粮能吃多久?
而且,一旦他们离开冯家大院,离开这片塬,这里的田产、房屋、祖坟,怎么办?会不会被流民、溃兵占据、破坏?
还有,马彪如果发现冯家“消失”了,会不会追查?会不会报复?
问题很多,风险很大。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这似乎是目前,唯一一条……不是坐以待毙的路。
冯子安坐直身体,双手撑着书案,呼吸急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原本清秀、文弱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挣扎、恐惧,和一种近乎赌徒般的疯狂。
他在做选择。
一个可能关系到冯家存亡,关系到这片塬上最后一点希望的选择。
赌,还是不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很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敲在他的耳膜上。
窗外,传来更梆声。
亥时了。
他必须做出决定。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动作太猛,眼前一黑,晃了一下,但他扶住书案,稳住了身体。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幅地图,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北山废窑那个位置,看着那行小字。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地图折好,塞进怀里。
接着,他拉开抽屉,找出纸笔,磨墨,提笔,开始写信。
不是一封,是很多封。写给冯家各房的当家,写给塬上几个信得过的乡绅,写给……陈三。
他在信里,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他们,冯家面临危机,族长新丧,外有兵祸,内有饥荒,继续留在塬上,恐有灭族之祸。他决定,带领愿意跟随的人,暂时迁往北山避祸。信中,他详细说明了集合的时间、地点,以及需要携带的东西——粮食、水、衣物、工具,还有……武器。
是的,武器。冯家虽然以诗礼传家,但乱世之中,也不能没有一点防身的东西。祠堂里,藏着几十把老式的刀剑、弓箭,还有几杆土铳。虽然老旧,但总比赤手空拳强。
写完信,他用火漆封好,盖上冯家族长的私印——这枚印章,是冯世襄临终前交给他的,代表着冯家最高的权力。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他吹熄油灯,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晨风灌进来,带着寒意和露水的湿气。东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这一天,他将带领冯家,走上一条未知的、吉凶未卜的路。
是生路?
还是死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
因为留在原地,只有死。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白幡还在飘。
灵堂里,烛火还在跳。
守夜的人,已经昏昏欲睡。
他穿过院子,走到祠堂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宅邸。
青砖灰瓦,飞檐斗拱,在晨光里,依然巍峨,依然气派。
可他知道,里面已经空了。
魂,已经散了。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大步朝院外走去。
晨光,照在他单薄而决绝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像一把出鞘的剑。
锋利。
孤独。
义无反顾。
【四】
陈三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不是冯禄那种急促的拍门,是轻轻的、有节奏的叩击,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睁开眼,天还没亮透,窑洞里一片昏暗。老伴儿和栓柱都还在睡。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门外,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冯子安。
冯子安穿着一身深色的棉袍,外面罩着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昏黄,映着他苍白的、布满血丝的脸。
“子安少爷?”陈三一愣,“您怎么来了?这么早……”
“陈三叔,进去说。”冯子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陈三连忙让他进来,关好窑门。冯子安摘下斗篷,环视了一圈窑洞,目光落在炕上的老伴儿和栓柱身上,眉头微皱:“他们……”
“睡着了。”陈三压低声音,“子安少爷,出什么事了?”
冯子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三:“这个,你收好。天亮之后再看。”
陈三接过信,入手沉甸甸的,信封用火漆封着,上面盖着冯家的族印。他心跳加快了:“这……这是什么?”
“别问。”冯子安盯着他,眼神锐利,“陈三叔,你信我吗?”
陈三愣了一下,点点头:“信。”
“好。”冯子安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陈三手里,“这里面是二十块大洋,还有一点干粮。你收好,藏起来,别让任何人知道。”
陈三的手一抖,布包差点掉地上。二十块大洋?这……这够他们一家三口吃用大半年了!冯子安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钱?
“子安少爷,这……这我不能收……”他推辞道。
“拿着!”冯子安按住他的手,力气很大,“陈三叔,你听我说。今天,冯家要出大事。具体什么事,我不能说。但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听到什么消息,你都不要慌,不要出门。就待在家里,照顾好婶子和栓柱。等风头过了,你再打开那封信,按信里说的做。明白吗?”
陈三被他的话吓住了,脑子里乱成一团。冯家要出大事?什么大事?马彪又来了?还是……内乱?
“子安少爷,您……您要去哪?”他颤声问。
冯子安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陈三心惊——有决绝,有悲悯,还有一丝……托付般的沉重。
“陈三叔,”冯子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冯家……对不起你。族长……也对不起你。那些挖坟的事,那些让你做的亏心事,都是冯家逼你的。这笔债,冯家记着。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你。”
他说完,不等陈三反应,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帽子,转身就走。走到窑洞口,他停下脚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败的、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窑洞,看了一眼炕上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子,看了一眼陈三那张写满沧桑和困惑的脸。
“保重。”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掀开草帘,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陈三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封信和那个布包,脑子里一片空白。冯子安的话,像一堆乱码,在他脑海里盘旋、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冯家要出大事?
什么大事?
为什么给他钱?给他信?
为什么说……对不起他?
他想不通。
他走到炕边,把布包塞进炕席底下,又把那封信贴身藏好。然后,他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远处,冯家大院方向,似乎又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还有……马蹄声?
他的心提了起来。
难道……马彪真的又来了?
他想起冯子安交代的话:不要慌,不要出门,待在家里。
他咬咬牙,强迫自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炕上,老伴儿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栓柱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爹,天亮了?您怎么坐着?”
“没事。”陈三的声音干涩,“你再睡会儿。”
栓柱“哦”了一声,又躺下了,但眼睛睁着,看着窑顶,像是在想什么。
陈三也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他哪里睡得着?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声响。
人声越来越嘈杂,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似乎不止一匹马,是一队。还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嘎吱”声?
是在装车?
冯家要搬家?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不对,如果是搬家,为什么冯子安不让他出去?为什么给他钱,让他藏好?
除非……不是搬家。
是……逃难?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他想起冯世襄临终前交代的那些话,想起冯子安刚才那种决绝的眼神,想起那封沉甸甸的信……
是了,一定是逃难。
冯家要离开董志塬,去别的地方避祸。
而冯子安……在安排后路。给他钱,给他信,是在托付他,如果冯家失败了,如果冯子安回不来了,他要按信里的指示,做该做的事。
是什么事?
继续挖“鬼见愁”?存粮?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闷又疼。
冯子安,那个文弱的、干净的读书人,要带着冯家,走上一条凶险的、未知的路。
而他陈三,这个卑贱的、肮脏的放羊老汉,却被留在了原地,守着这个破窑洞,守着这点钱,这封信,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以后”。
这算什么?
信任?
还是……抛弃?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这片塬上,最后一点能让他感到安心、感到希望的东西,也要离开了。
他慢慢躺回去,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被面。
他想起了光绪三年。那时候他还小,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爹把他叫醒,塞给他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说:“三儿,爹出去找吃的。你等着,爹很快就回来。”
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爹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爹饿死在找吃的路上,尸首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
现在,历史又要重演了吗?
冯子安,这个像他爹一样,给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的人,也要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等。
像当年等他爹一样。
等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的结果。
窗外的嘈杂声,渐渐远了。
马蹄声,车轮声,也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风,还在呜咽。
像无数个魂灵,在同时哭泣。
第九日,清晨。
冯家,这座在董志塬上屹立了两百年的巨宅,在黎明的微光中,悄然撤空。
只留下一座空壳,和无数未解的谜团。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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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完)
【本章字数:约12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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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宅余音
【一】
日上三竿时,陈三才敢从窑洞里出来。
不是他胆小,是冯子安交代过,让他不要出门。可他心里实在慌得厉害,像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外面的世界,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被隔绝在这孔破窑里,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比直接面对危险更让人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草帘,探出头,左右张望。土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远处的田地里,也没有往常那些零星劳作的身影。整个塬上,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片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空气凝滞,带着雨后的潮湿和那股始终散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阳光很烈,白花花地泼洒下来,照在干裂的土地上,照在那些枯死的庄稼上,照在远处冯家大院那一片沉默的建筑上。
陈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冯家大院。院墙很高,青砖灰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也格外……空洞。院门紧闭着,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依然张牙舞爪,却没了往日那种威严的气势,反而透着一股被遗弃的、落寞的凄凉。
白幡呢?
那些昨天还在风中招摇的白幡,怎么不见了?
陈三心里一紧。他记得昨天傍晚,那些白幡还在,像一群不甘离去的亡魂,在向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可现在,它们消失了。干干净净,像从未存在过。
难道……冯家真的全走了?连丧事都不办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开步子,朝冯家大院走去。脚步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路上,他遇见了几个同样从家里探出头来的乡邻。大家都是一脸茫然,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看见陈三,有人想上来搭话,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陈三低下头,避开了那些目光。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亲眼看看,冯家到底怎么了。
走到冯家大院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院门紧闭着,门上那把沉重的铜锁,锁得死死的。他伸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又趴到门缝上,往里看。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灵堂里那些香案、棺材、挽联,全都不见了。地上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纸钱、香灰的痕迹,像是被人仔细打扫过,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证据。
只有正厅门口那两根廊柱上,还残留着昨天挂白幡时留下的、深深的勒痕。那两道痕迹,在光洁的柱子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陈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冯家……真的走了。
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连一点念想,都没给他们留下。
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起冯子安给他的那封信,想起那个装着二十块大洋的布包。冯子安说,让他等风头过了,再打开信,按信里说的做。
现在……算“风头过了”吗?
他不知道。
他站在紧闭的院门前,呆呆地看着,看了很久。阳光很刺眼,照得他眼睛发疼,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他像是要把这座空宅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这座宅子,他来过很多次。年轻的时候,来交租;后来,来借粮;再后来,来领活,来汇报“鬼见愁”的挖掘进度。每一次来,他都低着头,弓着腰,心里充满敬畏,甚至恐惧。因为这里住着的,是冯世襄,是冯家,是这片塬上最高的权力,也是……最后的希望。
可现在,希望没了。
权力……也没了。
剩下的,只有这座空荡荡的、沉默的宅子,和宅子外面,这些同样空荡荡的、茫然无措的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父母走了,家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废墟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
正恍惚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陈三。”
陈三浑身一颤,猛地回头。身后,站着张铁匠。老汉额头上的伤还没好,结了黑褐色的痂,在阳光下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他的眼睛很红,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陈三,眼神里充满了愤怒、鄙夷,还有一丝……绝望的疯狂。
“张……张哥。”陈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冯家跑了。”张铁匠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陈三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张铁匠嗤笑,“冯子安昨晚不是去找你了吗?他跟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
陈三的心脏狂跳起来。冯子安去找他的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是谁看见了?还是……张铁匠在诈他?
“没……没说什么。”他强作镇定,“就是……就是交代我,好好照顾家里。”
“放屁!”张铁匠猛地提高声音,唾沫星子喷了陈三一脸,“陈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着?!冯家把咱们所有人都扔下了!带着粮食,带着钱,跑了!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些人,没了冯家,没了粮食,会怎么样?!会饿死!会像狗一样饿死!”
他的声音嘶哑而凄厉,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惊起了远处树上的几只乌鸦,“扑棱棱”飞向天空。
陈三被他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是啊,会饿死。
没了冯家,没了那些从“鬼见愁”挖出来的、勉强能入口的东西,他们这些人,靠什么活?
草根?树皮?观音土?
还是……像“鬼见愁”里那些尸首一样,变成下一批被挖出来的“粮食”?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张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我真的不知道冯家去哪了。冯子安只给了我一点钱,让我……让我等消息。”
“钱?”张铁匠的眼睛亮了,像两簇饿狼般的绿火,“多少钱?”
陈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个布包。
张铁匠看见他的动作,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陈三,咱们认识几十年了。光绪三年,咱们一起挨过饿,一起吃过土。现在,冯家跑了,把咱们扔在这儿等死。你手里有钱,有粮,难道……要一个人独吞?”
“我……我没有……”陈三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院门上。
“有没有,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张铁匠猛地伸手,就要来抓他的衣襟。
陈三本能地侧身躲开,张铁匠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稳住身体,转过身,眼睛里的怒火更盛:“好你个陈三!果然藏着东西!今天你不交出来,就别想走!”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生锈的柴刀——那是他打铁时用的工具,刀刃很钝,但握在他手里,依然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陈三的脸色白了。他知道张铁匠的脾气,耿直,火爆,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今天要是不交出钱,恐怕……真的走不了。
可那钱,是冯子安给他的。是救命钱,是托付,是……他最后一点希望。
他不能交。
“张哥,你冷静点。”他试图劝说,“那钱是冯子安给我救急的,不是给我的。等风头过了,冯家说不定就回来了,到时候……”
“回来?”张铁匠打断他,笑声凄厉,“陈三,你还在做梦?!冯家不会回来了!他们跑了!把咱们都扔了!你现在守着那点钱,是想等咱们都饿死了,你好一个人独活吗?!啊?!”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捅进陈三心里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
是啊,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冯子安给他钱,是让他照顾家人,等着“以后”。
可“以后”是什么时候?
如果冯家永远不回来呢?
如果他守着这点钱,眼睁睁看着张铁匠,看着其他乡亲饿死呢?
那他和那些见死不救的、冷血的冯家人,有什么区别?
矛盾,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撕咬。一条说:钱不能交,这是冯子安的托付,是最后的希望。另一条说:交出去吧,救一个人是一个人,至少……良心能安。
他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内衫。张铁匠举着柴刀,一步步逼近,眼神疯狂,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一愣,转头望去。只见塬西头的土路上,烟尘滚滚,一队骑兵正飞驰而来。灰色的军装,闪亮的马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不是马彪的人。
也不是冯玉祥的溃兵。
是……生面孔。
张铁匠的脸色变了,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陈三也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骑兵队很快到了近前,约有三十几人,领头的军官是个瘦高个,脸上有道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让整张脸看起来凶狠而狰狞。他在冯家大院门口勒住马,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陈三和张铁匠身上,皱了皱眉:
“你们是这儿的?”
张铁匠连忙放下柴刀,躬身行礼:“军……军爷,小的是塬上的铁匠,姓张。”
军官没理他,目光转向陈三:“你呢?”
陈三也低下头:“小的……陈三,放羊的。”
“放羊的?”军官嗤笑,“这年头,还有羊可放?”他翻身下马,走到紧闭的院门前,伸手推了推,又看了看那把铜锁,“冯家呢?人都哪去了?”
陈三和张铁匠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
军官的脸色阴沉下来:“哑巴了?我问你们话呢!”
“回……回军爷,”张铁匠硬着头皮开口,“冯家……冯家昨天办了丧事,今天一早……就不见人了。小的们也不知道……去哪了。”
“不见了?”军官眯起眼睛,盯着紧闭的院门看了几秒,忽然冷笑,“跑得倒快。”他一挥手,“砸门!进去看看!”
几个兵跳下马,抡起枪托,狠狠砸向院门。“哐!哐!哐!”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塬上传出去老远。门很结实,砸了几下,纹丝不动。军官不耐烦了,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准门锁,“砰”地开了一枪。
枪声震耳欲聋,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门锁应声而碎。兵们一脚踹开门,涌了进去。
陈三和张铁匠站在门外,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他们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兵们粗嘎的喝骂:
“他娘的,真空了!”
“粮食呢?钱呢?!”
“搜!仔细搜!一根毛都别放过!”
军官背着手,在门口踱步,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冯家撤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一个兵跑出来汇报:“报告连长!里里外外都搜遍了!粮食、钱财、值钱的东西,全没了!就剩些破家具、烂被褥,还有……一口空棺材!”
“空棺材?”军官挑眉。
“是!停在正厅里,棺盖开着,里面……是空的!”
军官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容阴冷:“好个冯家,金蝉脱壳。”他转过头,看向陈三和张铁匠,“你们,真不知道冯家去哪了?”
“真……真不知道!”两人异口同声。
军官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们话的真假。然后,他挥挥手:“行了,滚吧。告诉塬上其他人,冯家跑了,这宅子……充公了。以后,这儿就是我们‘陕甘边防军’第三营的驻地。”
陕甘边防军?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号。
陈三和张铁匠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转身就想走。
“等等。”军官又叫住他们。
两人僵在原地,慢慢转过身。
军官走到陈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他的身体,最后落在他捂着胸口的手上。
“你,”军官指了指陈三,“怀里藏的什么?”
陈三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二】
陈三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
军官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他捂着胸口的手上。他能感觉到怀里的那个布包,隔着薄薄的棉袄,硌着他的皮肉,也硌着他的良心。二十块大洋,沉甸甸的,像二十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交,还是不交?
交出去,这最后的救命钱就没了。老伴儿的药,栓柱的饭,还有那点渺茫的“以后”,全都没了。
不交,军官那双眼睛,还有他腰间的枪,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不敢擦,只是僵硬地站着,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张铁匠在旁边,也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恐惧,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或许在张铁匠看来,陈三要是被搜出钱,至少能分担一点这些丘八的注意力,给他自己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
“聋了?我问你话呢!”军官的声音拔高,带着不耐烦的戾气。
陈三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所有的思绪都绞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冯子安的脸,老伴儿枯瘦的手,栓柱饥饿的眼神,还有“鬼见愁”里那些白骨,交替闪现,最后都化成一个声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活下去。
“军……军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小的……小的怀里……是……是几个铜子,买……买药的钱……”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太假了,假得连他自己都不信。几个铜子,需要捂得这么紧?需要吓成这样?
果然,军官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嘲弄和残忍:“买药的钱?好啊,拿出来看看。要是真只有几个铜子,老子赏你一块大洋买药。要是……”他顿了顿,手按在了枪套上,“要是你敢骗老子,老子一枪崩了你,用你的脑袋当夜壶!”
陈三浑身一颤,腿开始发软。他知道,今天这关,怕是过不去了。
他慢慢松开捂着胸口的手,颤抖着,伸进怀里,摸到了那个布包。布包很小,但很沉。他握着它,像是握着自己一家三口的命。
“快点!”军官厉声催促。
陈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掏出布包,却没有递给军官,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远处扔去!
布包划出一道弧线,越过院墙,落进了冯家大院后面那片荒草丛生的后花园里。
“你——!”军官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枪!
“砰——!”
子弹擦着陈三的耳边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他脸皮发麻。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抱住头,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给我追!”军官怒吼。
几个兵立刻朝后花园冲去。张铁匠趁着这个机会,转身就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眨眼间就消失在土路的拐角。
陈三还蹲在地上,抱着头,浑身发抖。他能听见兵们在后花园里翻找的声音,咒骂声,还有军官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一个兵跑回来,手里拿着那个布包,脸上带着兴奋:“连长!找到了!是钱!二十块大洋!”
军官接过布包,掂了掂,又打开看了看,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他走到陈三面前,用靴子尖踢了踢他:“起来。”
陈三慢慢站起身,腿还在抖,脸色惨白如纸。
“行啊,老头,”军官把布包揣进自己怀里,拍了拍,“胆子不小,敢在老子眼皮底下耍花样。”他顿了顿,“不过,看在这二十块大洋的份上,老子今天饶你一命。滚吧。”
陈三如蒙大赦,转身就想走。
“等等。”军官又叫住他。
陈三的心又提了起来。
“冯家虽然跑了,但这塬上,总还得有人管。”军官盯着他,眼神玩味,“你叫陈三?放羊的?在塬上多久了?”
“……五……五十多年了。”陈三低声回答。
“五十多年,那就是地头蛇了。”军官点点头,“这样,从今天起,你就是这董志塬的‘保长’了。负责给驻军筹粮、派差、维持秩序。干得好,有赏。干不好……”他拍了拍腰间的枪,“你知道后果。”
保长?
陈三愣住了。他一个放羊的老汉,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怎么当保长?而且,给这些丘八筹粮?塬上哪还有粮?这不是逼着他去抢,去逼死人吗?
“军爷,小的……小的干不了……”他试图推脱。
“干不了?”军官冷笑,“干不了也得干!除非……你想现在就去见阎王?”
陈三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军官不再看他,转身对兵们吩咐:“把宅子收拾一下,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了。再派几个人,去塬上转转,看看还有多少能喘气的。统计一下人数,明天开始,按人头收‘驻防捐’。”
“是!”兵们轰然应诺。
军官又看了陈三一眼:“你,明天一早,来这儿报到。带齐塬上所有户主的名册。要是少了一个……”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陈三低下头,不敢再看。
“滚吧。”军官挥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陈三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出很远,他还能听见身后兵们的吆喝声,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军官那粗嘎的、得意的笑声。
阳光很烈,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寒意。
钱,没了。
保长,当上了。
可这“保长”,不是荣耀,是枷锁,是催命符。
他该怎么跟塬上的乡亲说?说冯家跑了,来了新主子,要按人头收捐?说他们最后一点存粮,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搜刮干净?
他们会不会恨他?骂他?甚至……像张铁匠那样,对他动刀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陈三,这个在董志塬上放了五十年羊、默默无闻的老汉,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是他自己想上去的,是这世道,是那些拿枪的人,硬把他推上去的。
而他,没有选择。
就像当年光绪三年,他没有选择一样。
就像后来去挖“鬼见愁”,他没有选择一样。
他永远,都没有选择。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窑洞。路上,又遇见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乡邻。这次,没人再敢上来搭话了。所有人都用那种畏惧的、警惕的、甚至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叛徒,一个帮凶。
陈三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回到窑洞,栓柱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见他回来,松了口气:“爹!您可回来了!刚才……刚才枪响,我吓死了!您没事吧?”
陈三摇摇头,没说话,径直走进窑洞,瘫坐在炕沿上。
老伴儿醒了,靠着墙坐着,眼睛望着他,眼神依然空洞,但似乎多了一丝……担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陈三握住她的手,冰凉,干瘦。他用力握紧,像是想从这冰凉中汲取一点力量,一点勇气。
“爹,外面……到底怎么了?”栓柱凑过来,小声问。
陈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冯家……跑了。”
“新来了当兵的,占了冯家大院。”
“他们……让我当保长。”
“明天……要按人头收捐。”
每说一句,栓柱的脸色就白一分。等他说完,栓柱已经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捐……捐什么?咱们……咱们哪还有东西交啊?”
“不知道。”陈三摇头,“交不出……大概就得死。”
窑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风又刮起来了,呜咽着,像是在为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唱一曲无尽的挽歌。
陈三松开老伴儿的手,躺倒在炕上,闭上眼睛。
他很累。
累得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钱没了,希望没了,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也要被剥夺了。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不如……就这么睡过去,永远别醒。
可他知道,他不能。
炕上,老伴儿还在看着他,眼神虽然空洞,但那双眼睛,还活着。
身边,栓柱还在发抖,但这个十九岁的后生,是他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
窑洞外,这片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塬,虽然破败,虽然绝望,但……依然是他的家。
他得活着。
为了他们,也为了……心里那点还没完全熄灭的、叫做“责任”的东西。
哪怕活得不像人。
哪怕活得……猪狗不如。
他睁开眼,看着窑顶那片被烟熏火燎出的、黑黢黢的污渍。
明天。
明天会怎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天,他得去冯家大院,去见那个脸上有疤的军官,去当那个该死的“保长”。
然后呢?
然后,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地狱。
他苦笑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栓柱和老伴儿。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粗糙的枕头。
像无数个无声的夜晚一样。
像这片土地上,无数个正在默默流泪的灵魂一样。
【三】
夜幕降临时,冯家大院的方向,亮起了灯火。
不是往日那种节庆时的红灯笼,是几盏昏黄的、摇晃的油灯,挂在院门口,屋檐下,像几只窥视着黑暗的、不怀好意的眼睛。灯光很弱,照不远,只在院墙周围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更衬得远处的黑暗,深不见底。
陈三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窑顶。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白天那一幕:军官那张带着刀疤的脸,黑洞洞的枪口,飞出去的布包,还有张铁匠逃跑时那狼狈的背影。
钱没了。
二十块大洋,就这么没了。那是冯子安给他的,是救命钱,是希望。现在,希望没了,只剩下绝望,和那个该死的“保长”头衔。
保长。
他想起光绪年间,塬上也有过保长。那时候的保长,是冯家指派的,大多是冯家的远亲或者得力佃户,负责催租、派差、调解纠纷,虽然也有些作威作福的,但至少……还有点人样。
可现在这个“保长”,算什么?是那些丘八的走狗,是帮着他们搜刮乡亲、逼死人命的帮凶。
他不想当。
可他有选择吗?
没有。
就像他没有选择去挖“鬼见愁”,没有选择吃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一样。
这世道,从来不给小人物选择的机会。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哗声。是冯家大院那边,那些兵在喝酒,在划拳,在狂笑。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粗嘎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却像针一样,扎进陈三的耳朵里。
他们在庆祝。
庆祝占了冯家的宅子,庆祝搜刮了二十块大洋,庆祝……又一片土地,落入了他们的掌控。
而这片土地上的人,在挨饿,在等死,在无声地流泪。
陈三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心里那股火,在燃烧,在翻腾,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想冲出去,冲进冯家大院,对着那些丘八怒吼,把他们赶出去,把冯家的宅子夺回来,把属于塬上百姓的东西,都夺回来。
可他知道,他不能。
他只有一个人,一把老骨头,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而那些丘八,有枪,有马,有三十几条精壮的汉子。
冲出去,就是送死。
他只能忍。
像冯世襄那样,像冯子安那样,像这片塬上无数个忍了一辈子的人那样。
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死吗?
他不知道。
正想着,窑洞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低声音的呼唤:
“陈三叔……陈三叔睡了吗?”
陈三浑身一凛,猛地坐起来。是冯禄的声音!
他连忙下炕,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月光下,冯禄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惊恐和焦急,看见陈三,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陈三叔!快……快跟我来!”
“冯管家?您……您怎么在这儿?冯家不是……”陈三愣住了。
“别问了!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冯禄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窑洞后面走。
陈三心里疑惑,但还是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窑洞后面。那里是一片荒坡,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和酸枣刺。冯禄拨开草丛,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那是个废弃的獾子洞,早年陈三挖药材时发现的,很隐蔽,连栓柱都不知道。
“进去!”冯禄推了他一把。
陈三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钻了进去。洞里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匍匐前进。爬了约莫两三丈,前面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天然形成的石室,约莫有半间屋子大。石室里,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昏暗,映出一个人影。
是冯子安。
他靠坐在石壁上,脸色苍白,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看起来很狼狈,但眼睛依然很亮,看见陈三进来,松了口气:
“陈三叔,你来了。”
“子安少爷?您……您怎么在这儿?冯家不是……”陈三更糊涂了。
“冯家是走了,但我没走。”冯子安苦笑,“我让族人先走,自己留下来……处理一些事。”
“处理什么事?”陈三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冯子安没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陈三:“这个,你收好。”
陈三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饼子的东西,还有一个小瓷瓶。
“这是……”陈三疑惑。
“饼是掺了蜂蜜和药材的干粮,顶饿,也补气血。瓷瓶里是伤药,止血的。”冯子安的声音很低,“陈三叔,明天……你要去当保长了,是吗?”
陈三浑身一震:“您……您怎么知道?”
“我一直在附近,看着。”冯子安的眼神复杂,“那个军官,姓孙,叫孙殿英,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他让你当保长,不是信任你,是要拿你当枪使,当盾牌。以后收捐、派差、抓人,这些得罪人的事,都会让你去做。做好了,他坐享其成。做不好,或者激起民变,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
陈三的脸色白了。他白天只想到保长是枷锁,是催命符,却没想到这一层。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在抖。
“忍。”冯子安只说了这一个字,“孙殿英这种人,是流寇,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等他捞够了,自然就会走。你要做的,就是在他走之前,尽量少死人,少结仇。”
“可……可他要收捐,要粮,咱们哪还有啊?”陈三急道。
“所以,你要拖。”冯子安盯着他,眼神锐利,“明天你去见他,就说塬上遭了灾,百姓早就断粮了,实在交不出。求他宽限些时日,等秋后……或者,等你想办法去别处‘筹措’。”
“筹措?去哪筹措?”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冯子安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简单的线条,像是一幅地图,“这是北山的地形图。我标了几个地方,那里有我藏的粮食——不多,但够应急。还有……一些武器。”
武器?
陈三的心跳加快了。
“孙殿英只有三十几个人,看起来凶,其实外强中干。”冯子安的声音压得更低,“他刚占冯家大院,立足未稳,对塬上的情况也不熟。如果你能暗中联络一些信得过的人,把武器发下去,找个机会……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把他们赶走。”
陈三的呼吸急促起来。赶走孙殿英?就凭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这可能吗?
“陈三叔,我知道这很难。”冯子安看穿了他的心思,“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孙殿英不走,塬上的人,迟早要被他逼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把。”
拼一把。
这三个字,像三颗火星,掉进了陈三心里那片早已干涸的荒原。
是啊,拼一把。
他已经忍了一辈子了。忍饥荒,忍兵祸,忍冯家的驱使,忍良心的谴责。现在,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都要被剥夺了。
还要忍吗?
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死吗?
不。
他不想再忍了。
他抬起头,看着冯子安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我干。”
冯子安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好。陈三叔,我果然没看错你。”他把地图塞进陈三手里,“这张图,你记熟之后,就烧掉。北山那些东西,是我留给冯家,也是留给这片塬的最后一点家底。怎么用,什么时候用,你自己决定。记住,不要轻易暴露,不要打无把握之仗。”
陈三紧紧攥着那张地图,手心渗出了汗。
“还有,”冯子安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如果……如果事情败露,或者孙殿英要对你下手,你就往北山跑。那里有条密道,直通山外。出去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陈三愣住了:“子安少爷,您……您不跟我们一起?”
冯子安摇摇头,笑容苍凉:“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冯家虽然走了,但跟马彪、跟冯玉祥的那些账,还没算清。我得去……讨个说法。”
讨说法?
就他一个人?
陈三急了:“子安少爷,这太危险了!那些军阀,杀人不眨眼!您去就是送死啊!”
“我知道。”冯子安平静地说,“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冯家欠这片塬的,欠那些饿死的百姓的,总得……有人去还。”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陈三叔,我该走了。记住我的话:活下去,但……别活得不像人。”
他说完,不再看陈三,转身,钻出了石室。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
陈三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地图,那个油纸包,还有冯子安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
活下去,但……别活得不像人。
活下去……
别活得不像人……
这两个要求,在如今这世道,是多么矛盾,多么艰难。
他苦笑一声,把地图和油纸包小心地揣进怀里,然后吹熄油灯,也钻出了石室。
回到窑洞时,栓柱已经睡着了。老伴儿还醒着,眼睛在黑暗里亮着微弱的光,看着他。
陈三走到炕边,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他娘,咱们……可能得干一件大事。”
老妇人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可能会死。”陈三继续说,“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