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风起青萍
第一章 戊辰年惊蛰
【一】
陇东董志塬上的最后一场雪,是在二月廿三丑时停的。
塬畔守夜的老羊倌陈三老汉记得真切,那雪停得古怪——前半夜还棉絮似的扑簌簌往下砸,砸得他那座破窑洞前拴着的生铁铃铛都闷了声。到了子时三刻,风声忽然就息了,雪片子在空中顿了顿,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掌托住,而后齐刷刷坠落,再不起一丝波澜。
陈三披着光板羊皮袄挪到窑口,就着雪光往外瞅。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死寂,连惯常的夜枭子叫都听不见半声。他蹲下身,抓了把檐下的积雪,入手不是往年那种蓬松的沁凉,而是板结的、沙砾似的质地,指缝间漏下的雪末子在月光里泛着青惨惨的釉光。
“这雪……不似雪,倒像磨坊里筛下来的麦麸皮。”老汉喃喃自语,喉头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慌。他抬头望天,墨青色的穹顶上,北斗七星的勺柄正不偏不倚指着正东——老辈人传下的农谚说:“斗柄指东,天下皆春”。可眼下这天地,哪有一丝活气?
窑洞深处传来老伴儿含混的咳嗽声,咳得像破风箱在拉。陈三折回土炕边,就着炕洞里将熄未熄的余火,瞅见老妇人那张塌陷下去的脸。颧骨高耸得像要戳破面皮,眼窝深陷成两口枯井,井底却还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那是肺痨病人特有的潮红。
“他爹……”老妇人喉头咯咯响了几声,“我梦见……咱家那三亩塬地……裂开恁大的口子……深不见底……”
陈三握住她枯柴似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胡梦颠倒,甭瞎想。”他的声音在窑洞里撞出空洞的回响,“等天亮了,我去冯家祠堂瞅瞅,今儿个……该是惊蛰了。”
【二】
冯家祠堂的青砖照壁后头,已经聚了二十来号人。
都是董志塬上冯家大户各房的当家男人,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袍子,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呵出团团白雾。雾与祠堂香炉里残余的檀香烟混在一处,氤氲成一片灰蒙蒙的帷幕。帷幕正中央,族长冯世襄端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拄着一根虬龙拐——那是光绪十二年他中举时,陕西学政亲赐的紫檀木。
“都到齐了?”冯世襄眼皮也不抬,声音像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的石粉。
管家冯禄躬身:“回老爷,长房、二房、四房、五房、七房的爷们都到了。三房的老爷说腿疾犯了,六房的在平凉贩货未归。”
“嗯。”冯世襄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缓缓抬起眼皮。那是一双七十岁老人才有的眼睛,浑浊的瞳仁里沉淀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此刻却锐利得像磨过的刀锋,“惊蛰日,聚宗亲,本是为商议春耕祭祖的事宜。可眼下——”他顿了顿,拐杖头轻轻点在地上,“有件更要紧的事,得先议。”
人群里起了细微的骚动。站在后排的冯家远支、私塾先生冯子安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铜框眼镜——那是他去年在西安府旧货摊淘来的洋物件。镜片后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祠堂天井东南角那株老柏树的树干上,一道往年从未见过的纵裂,正狰狞地蜿蜒向上。
“陇东十七县,自去岁白露至今,一百八十九天未降透雨。”冯世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青砖地上,“平凉道尹衙门上月来的公函,说是省府已在兰州设坛祈雨。可咱们庄稼人不能干等着——塬上三十八眼老井,昨日我让冯禄带人逐一测过,水位较往年惊蛰,普遍低了……三尺七寸。”
“三尺七寸”四个字像冰锥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五房当家的冯世显倒吸一口凉气:“族长,我家的井在塬心,往年这时候,柳木桶放下去,离水面不过丈余。昨日晌午,我亲自续了三次井绳才打着水,那水还浑得像黄汤!”
“我那十亩塬坡地,去年秋里墒情就差,麦根扎得浅。”二房的冯世康搓着手,手背上冻裂的口子渗着血丝,“开春要是再没雨,怕是……怕是连种子都要搭进去。”
祠堂里的空气凝成了粘稠的胶质。不知谁家带来的半大孩子,躲在大人身后,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那声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冯世襄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些脸上写着惶恐、侥幸、茫然,还有被常年劳作压榨出的麻木。他握着拐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冯禄。”
“在。”
“开祠堂,请粮册。”
【三】
粮册是三尺长、一尺宽的宣纸账本,用靛蓝布面装裱着,已经泛出陈年的烟黄色。冯禄双手捧来,在供桌上徐徐展开。墨迹是从咸丰年间开始记录的,最早的一行小楷写着:“咸丰三年,义仓积谷二百七十三石四斗,分贷佃户,秋加息二成归还。”
冯子安挤到前面,镜片后的眼睛飞快扫过最新几页。他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民国九年……积谷一百八十九石。民国十二年……九十七石。去年冬至清点——四十三石六斗。”他抬起头,声音发干,“族长,这点存粮,莫说赈灾,就是咱们冯家上下百余口人,也撑不过……两个月。”
“两个月?”冯世襄忽然笑了,那笑容里透着某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子安,你算的是太平年景的吃法。若真到了要开义仓的那一步,人,就不是现在这般吃法了。”
他顿了顿,拐杖指向粮册末尾一行朱批小字:“都看清楚了——这四十三石六斗,有三十二石是‘官粮’。”
“官粮?”冯世显失声叫出来,“去年秋税不是交过了吗?怎么义仓里还有官粮?”
冯禄垂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正月初七,平凉督军府来了个姓马的副官,带着一队兵。说是省府刘郁芬主席有令,为筹备军需,各县义仓存粮暂由军方‘代为保管’。咱们塬上这三十多石,是打了封条的……动不得。”
祠堂里炸开了锅。
“这是明抢!”
“去年就预征了三年田赋,如今连义仓都不放过?”
“让不让人活了!”
冯世襄任由嘈杂声浪拍打了片刻,才缓缓举起拐杖。喧哗声像被刀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嚷嚷什么?”老族长的声音里透出疲惫,“冯家在这董志塬上扎根二百年,经历过崇祯年间的大旱,经历过同治年间的回乱,哪一遭不比眼下凶险?都给我记住——”他的目光像钉子,把每个人钉在原地,“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
他撑着拐杖站起身,身形有些佝偻,但脊梁骨还绷得笔直:“从今日起,各房回去做三件事:第一,清点家中存粮,按人头核计,能撑多久是多久;第二,井水定量,妇孺老幼优先,壮劳力每日不得超过三瓢;第三……”他深吸一口气,“家里有十三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丁的,轮流上塬守夜。”
“守夜?”冯子安疑惑道,“防什么?土匪?”
冯世襄没有直接回答。他蹒跚走到祠堂门口,望着天井里那株开裂的老柏树。晨光正从东厢房的屋脊上爬过来,照在树皮皲裂的纹理上,那些裂缝深得能塞进孩童的拳头。
“防人心。”老人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也防……天。”
【四】
日头爬到一竿高的时候,陈三老汉拖着步子挪到了冯家祠堂外头的土坡上。
他没敢进去,只蹲在坡坎那棵老槐树下,眼巴巴望着祠堂的黑漆大门。槐树还没发芽,枯枝在风里嘎吱作响,像老人磨牙的声音。坡下就是冯家的打谷场,往年这时候,早该有长工套着骡子碾场了,可眼下场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麻雀在啄食石缝里去年遗落的秕谷。
祠堂门终于开了。
各房的当家男人鱼贯而出,脸上的表情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凝重,惶恐,还带着点劫后余生般的虚脱。陈三看见五房的冯世显走过时,脚底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台阶上。后头紧跟着的冯子安伸手去扶,被冯世显一把甩开。
“子安,你读书多,你给五叔说说,”冯世显的声音嘶哑,“这世道……还讲不讲王法了?”
冯子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晨光里泛着白茫茫的光。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陈三等人都散尽了,才佝偻着腰凑到正要关门的冯禄跟前:“禄管家,您行行好……家里那口子,咳了一宿,烧得烫手……想讨点枇杷叶,或者甘草……”
冯禄打量着眼前的老羊倌。陈三身上那件羊皮袄已经板结得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油亮,露出底下发黑的棉絮。老汉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尘垢,只有那双眼睛,还像两粒被岁月磨得浑圆的石子,透着牲畜般的温顺与哀求。
“等着。”冯禄转身进去,片刻后捏着一个小纸包出来,“就这些了,省着用。井水记得烧滚了再喝。”
陈三千恩万谢地接过,纸包轻飘飘的,怕是连一两都不到。他揣进怀里,贴身放着,犹豫了片刻,又问:“禄管家,族长说……要守夜?守哪片塬?”
冯禄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压低声音:“陈三,你在塬上放了一辈子羊,哪条沟哪道梁你不熟?族长说了,从今夜起,你带着两个后生,守西塬那片老坟圈子。”
“坟圈子?”陈三一愣,“守那做甚?又没庄稼……”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懂了。西塬那片乱葬岗,埋的多是无主尸骨和夭折的孩子。早年闹饥荒的时候,有人去扒过坟——不是为陪葬,是饿疯了,连裹尸的草席都想拖回去煮了吃。
一股寒气顺着陈三的后脊梁爬上来,他打了个哆嗦。
“记住了,”冯禄的声音冷得像冰,“看见可疑的,先敲梆子。若是……若是真遇见那等丧尽天良的,”他顿了顿,从腰间摸出个物件,塞进陈三手里,“就用这个。”
陈三低头一看,掌心躺着半块残破的青砖,断口处被磨得锋利,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青光。
【五】
正午时分,日头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冯子安没有回家,而是拐上了通往塬顶的那条羊肠小道。他是冯家远支,父亲早亡,寡母将他拉扯大,供他念了几年新式学堂。若不是母亲病重,他本该在省城当个教员,而不是回到这日渐枯槁的塬上,守着几亩薄田和三十几个蒙童,教他们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小道两侧的麦田还是一片枯黄。本该返青的冬小麦,此刻蔫蔫地贴着地皮,叶片蜷曲着,边缘泛出焦褐色。冯子安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在掌心捻开——土是粉状的,没有一点粘性,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时,扬起细小的尘烟。
他想起去年秋天在西安府看到的那份《申报》,上面用一整版讨论“科学种田”,说德国人发明了一种叫“化肥”的东西,能亩产翻番。当时他还嗤之以鼻,觉得洋人尽搞些奇技淫巧。可眼下,他恨不得真能有那么一袋“化肥”,撒在这片干渴的土地上。
“子安哥!”
脆生生的呼唤从塬坡下传来。冯子安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碎花夹袄的少女正挎着竹篮往上爬。是冯家二房的幺女,冯秀芸,今年刚满十六。她跑得急,脸颊泛起健康的红晕,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上。
“慢点,仔细摔着。”冯子安站起身,下意识拍了拍手上的土灰。
“我娘让我给守祠堂的七叔公送饭,”秀芸喘着气,竹篮里飘出杂面馍馍的香气,“子安哥,你咋在这儿?不去学堂?”
“今儿惊蛰,学堂放一日。”冯子安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少女竹篮上盖着的蓝花布上,“送的什么?”
“还能有啥?荞麦面掺了榆树皮粉蒸的窝头,咸菜疙瘩都是去年秋天的了。”秀芸掀开布角,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吃食,忽然压低声音,“子安哥,我听爹娘在屋里说……说今年可能要闹饥荒,真的吗?”
冯子安喉头哽了一下。他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睛,那里面还盛着未经世事的懵懂与天真。该怎么告诉她,她竹篮里这些粗糙得硌牙的食物,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可能会成为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珍馐?
“别瞎想。”他最终只是笑了笑,伸手替她拂去肩头一片枯叶,“有族长在,有咱们冯家这么多人在,总能熬过去的。”
秀芸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两颗晒干的红枣,皱巴巴的,但保存得很完整。
“去年秋天我在后山摘的,就剩这几颗了,”少女的脸更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你念书费脑子……补补气血。”
冯子安握着那两颗红枣,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忽然觉得鼻腔一酸,慌忙别过脸去:“快去吧,七叔公该等急了。”
秀芸“哎”了一声,像只小鹿似的蹦跳着往祠堂方向去了。冯子安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坡后,许久,才摊开手掌。两颗红枣在正午的阳光下,红得像是两颗凝结的血滴。
他将其中一颗小心揣进贴身口袋,另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干瘪的果肉已经没什么甜味了,纤维粗糙得划嗓子,但他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某种即将永诀的滋味。
塬上的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地表的浮土,在空中打着旋。冯子安眯起眼,望向远处层叠的黄土山峦。天地相接处,一道隐约的、苍黄色的地平线,正沉沉地压过来。
惊蛰了。
可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生灵醒来。
【六】
傍晚时分,陈三老汉回到了自家那孔破窑。
窑洞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混杂着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老伴儿躺在土炕上,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锯。陈三摸黑走到炕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烫。
他摸出怀里那个小纸包,就着窑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些切碎的干草叶,混着几片发黑的树皮。他将药材倒进豁了口的陶罐,又去墙角水缸舀水。木瓢探进去,触底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水只剩缸底浅浅一层了。
陈三犹豫了一下,只舀了半瓢。水倒进陶罐时,他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层细密的灰尘。
窑洞外传来脚步声,是儿子栓柱回来了。十九岁的后生,本该是膀大腰圆的年纪,却瘦得像根麻杆,肩上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镢头,满脸疲惫。
“爹,西塬那片地……根本刨不动。”栓柱把镢头扔在墙角,一屁股坐在柴堆上,“土硬得跟石头似的,一镢头下去,只能砸出个白印子。我看……今年种不成了。”
陈三没说话,只是低头吹着陶罐下将熄未熄的火堆。柴湿,烟大,呛得他直咳嗽。
“冯家今天开了祠堂会,”栓柱抹了把脸上的灰,“听说要组织人守夜,守坟圈子。爹,你说这世道……真要回到光绪三年那时候了?”
光绪三年。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陈三心口上。那年他才七岁,却已经记事了——记得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吊死的一排人,记得野狗在乱葬岗刨食时猩红的眼睛,记得娘临死前塞进他手里的那半块观音土。
“你闭嘴。”陈三忽然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不许提那一年!”
栓柱被吓住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陶罐里的水终于滚了,翻滚起浑浊的泡沫。陈三将药汤滗出半碗,黑褐色的汤汁里漂浮着草屑。他扶着老伴儿坐起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老妇人吞咽得很艰难,每咽一口,喉头就剧烈地滚动一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喂完药,陈三将剩下的药渣倒回陶罐,又添了半瓢水。
“爹,这药渣还能煮第二遍?”栓柱问。
“能。”陈三盯着罐子里翻滚的浑汤,“煮到没颜色为止。”
窑洞彻底黑下来了。陈三摸出火镰,打了半天才引燃油灯——灯盏里的蓖麻油只剩薄薄一层底了,灯芯烧得噼啪作响,火光跳动不定,将父子俩的影子投在窑壁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栓柱。”
“哎。”
“今夜……你跟爹去守坟圈子。”
栓柱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忽然暗下去一截。陈三看着那即将燃尽的灯油,想起白天冯禄塞给他的那半块青砖。断口的锋利边缘,在记忆里闪着寒光。
窑洞外,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
陇东的夜,来了。
而这,只是漫长黑暗的第一个时辰。
---
(第一章·完)
【本章字数:约9800字】
---
第二章 井绳三续
【一】
西塬的乱葬岗在夜色里像个巨大的、溃烂的疮疤。
没有月光——云层厚实地压着,透不出半点天光。陈三老汉带着儿子栓柱,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塬顶时,已是戌时三刻。风从北边的毛乌素方向刮过来,贴着地皮打旋,卷起砂砾抽在人脸上,生疼。
“爹,就这儿?”栓柱的声音在风里发颤。
陈三没吭声,把肩上那捆干柴扔在地上。柴是他从自家窑洞后头扒来的——去年秋天砍的酸枣刺,原本留着冬天烧炕,如今也顾不上了。他用火镰点了几次,柴湿,只冒出呛人的浓烟,好半天才蹿起一簇微弱的火苗。
火光勉强照亮方圆丈许的地面。土是灰白色的,寸草不生,零星散落着被野狗刨出的白骨。有的骨头还很新,泛着青幽幽的光;有的已经风化酥脆,一碰就碎成齑粉。
陈三在火堆旁坐下,从怀里摸出那半块青砖,放在手边。砖面冰凉,断口的锋利边缘反射着火光,像野兽的獠牙。
“听着,”他开口,声音干涩,“咱们守到寅时。规矩就一条——看见人影,先敲梆子。”他从柴捆里抽出一截掏空的枣木,那是他下午现做的梆子,“梆子响三声,是警示。要是人还不走……”
他顿了顿,抓起那块青砖。
栓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爹,真会有人来?”
“光绪三年,我亲眼见过。”陈三望着跳动的火苗,眼神涣散,“那时候我比你小,跟着我爹守坟。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火堆……后半夜,来了三个人,两个大人带着个半大孩子。孩子饿得走不动了,被大人拖着。他们跪在坟堆前磕头,说对不住先人,借身衣裳穿……”
“然后呢?”
“然后?”陈三咧了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爹让他们走了。第二天,那孩子的尸首出现在三里外的沟里,身上的衣服……没了。”
风忽然大了,卷着火苗乱蹿。栓柱打了个寒颤,往火堆边靠了靠。
父子俩沉默下来。只有柴火噼啪的爆裂声,和远处不知什么野物的呜咽,忽远忽近,像冤魂在哭。
【二】
同一时刻,冯家大院最深处的东厢房里,还亮着灯。
冯世襄没有睡。老人披着件湖绸夹袄,坐在黄花梨书案前,就着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看一封刚送到的信。信是从平凉府来的,落款是“愚弟马麒顿首”——那是盘踞青海、甘肃多年的马家军头目之一。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却潦草,透着武人的粗粝:
“……世襄兄台鉴:陇东旱魃为虐,弟亦心焦如焚。然时局艰危,冯玉祥部虎视眈眈,甘肃一省实为各方角力之冲。省府刘主席虽有赈济之意,奈何军饷尚且不继,何论民生?兄为塬上耆宿,当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今特遣副官马彪赴塬,一为巡查防务,二为筹措粮秣。望兄深明大义,鼎力相助。事成之日,定当厚报……”
“厚报。”冯世襄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他将信纸凑到灯焰上,火舌瞬间舔舐上来,纸张蜷曲、焦黑,化作片片灰蝶,飘落在砚台里。
门帘轻响,冯禄端着茶盘进来。
“老爷,二更了,该歇了。”
“马彪的人,到哪了?”冯世襄问,眼睛仍盯着那堆灰烬。
“晌午有眼线从三十里铺传话,说是一队骑兵,约莫二十人,已经过了镇原。”冯禄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角,“照这个脚程,最迟后天晌午……就该到塬上了。”
“二十人……”冯世襄闭了闭眼,“每人配双马,光喂马的料,一天就得耗掉一石谷子。他们这一趟,不拉走百石粮,是不会罢休的。”
冯禄垂手站着,不敢接话。
许久,老族长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在灯下格外分明:“祠堂义仓那三十多石‘官粮’,动不得。各房自家的存粮,动了要出乱子。你说……这粮,从哪出?”
“小的……不知。”
“从土里出。”冯世襄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纸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明日一早,你带人去塬上转转。看看谁家地里……还能榨出点油水。”
冯禄猛地抬起头:“老爷,这……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佃户们自家都……”
“我知道。”冯世襄打断他,声音冷硬,“可马家军的刀,比饿肚子更快。两害相权……”他转过身,煤油灯的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扭曲,“取其轻。”
窗外忽然传来梆子声——笃,笃笃。
那是打更的冯老七在报时:亥时了。
冯世襄听着那单调的敲击声,忽然问:“西塬那边,谁在守?”
“陈三,带着他家栓柱。”
“陈三……”老族长沉吟片刻,“那是个明白人。光绪三年,他爹就是在守夜的时候,放走了那一家三口。后来,他爹自己饿死了。”
冯禄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只是诺诺应着。
“告诉陈三,”冯世襄说,“今夜若真撞见什么……不必手软。这世道,心软的人,活不长。”
“是。”
冯禄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冯世襄独自站在窗前,听着更梆声渐行渐远,最终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他伸手推开一扇窗缝,夜风灌进来,带着黄土特有的腥气。
没有雨的味道。
一丝都没有。
【三】
冯子安是被饿醒的。
其实他晚上只喝了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配着半块杂面饼子。饼子硬得像石头,他掰碎了泡在粥里,泡软了才勉强咽下去。饶是如此,胃里还是空落落地抽搐着,在寅时初刻将他从浅眠中拽了出来。
他摸黑披衣下床,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很凉,刺激得胃部一阵痉挛,但总算压下了那阵灼烧感。
正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冯子安轻手轻脚走过去,隔着门帘低声问:“娘,要喝水不?”
“不……咳咳……不喝。”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你睡你的,甭管我。”
冯子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里头的咳嗽声渐渐平息,才转身走向书房。他没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黎明前的天光,摸索到书案前。
案头摊着一本《农政全书》,翻到“荒政篇”。那是他昨夜临睡前看的——徐光启在三百年前写下的文字,此刻读来却字字惊心:
“……饥馑之岁,凡树皮、草根、蒺藜、泥土,皆可暂充饥肠。然多食泥土,则腹胀如鼓,肠结而毙……”
冯子安的手指抚过“肠结而毙”四个字,指尖冰凉。他想起白天在塬上抓的那把土,粉状的,没有任何生机。那样的土,吃下去会怎样?
他不敢再想,合上书,转而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用麻绳扎着的信笺。最上面一封,是他在省立师范的同学周汝昌从北平寄来的,日期是去年腊月:
“……子安兄:见字如面。北平今冬奇寒,煤价飞涨,学堂已停课半月。然比之天寒,更冷的是人心。报载陕甘大旱,赤地千里,当局却忙于内战,赈济款项多被挪用。我校师生拟组织募捐,然杯水车薪,恐无济于事。兄处陇东,乃重灾区,万望保重。若事不可为,可来北平暂避……”
冯子安将信纸按在胸口,深深吸了口气。鼻尖似乎嗅到了北平冬天烧煤球的味道,混杂着豆汁儿焦糊的香气——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遥远得像个梦。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他该去学堂了,虽然不知道今天还能有几个学生来。
就在他准备收起信笺时,目光忽然被木匣底层露出的一角吸引。那是一张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冯子安将它抽出来——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穿着师范学校的制服,站在大雁塔下,笑容灿烂。
左边那个圆脸、戴眼镜的是周汝昌。
右边瘦高个、抿着嘴的是他自己。
中间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姑娘……
冯子安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猛地将照片翻过去,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民国十五年春,与子安、汝昌游慈恩寺。愿友谊长存,愿理想不灭。——苏慕贞”
苏慕贞。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三年前,她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去了南方,说是要投身“国民革命”。最后一封信是从武汉寄来的,信里说她加入了妇女救护队,正在接受培训。此后,再无音讯。
有人说她死在了北伐的路上。
有人说她去了更远的南方。
冯子安宁愿相信她还活着,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地方,继续着她的理想。
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回木匣底层,盖上盖子,用麻绳重新扎好。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他站起身,推开房门。
院子里,那株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像一只绝望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四】
日上三竿时,冯禄带着两个长工,出现在了塬西头李寡妇家的地头。
李寡妇正带着两个半大儿子在地里刨土——其实已经不能叫“刨”了,那土硬得跟夯过似的,镢头砸下去,只能留下个白点。娘仨累得满头大汗,刨开的土坑却浅得可怜。
“李家嫂子。”冯禄站在田埂上,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
李寡妇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她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憔悴得像四五十岁,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看见冯禄,她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下。
“禄……禄管家,您怎么来了?”
“奉老爷的命,来看看各家的春耕。”冯禄背着手,踱进地里,用脚尖踢了踢刚刨开的土,“啧,这墒情……怕是不成啊。”
“可不是嘛,”李寡妇陪着笑,声音发虚,“去冬就没好好下过雪,开春又没雨……这地,怕是种不成了。”
“种不成了?”冯禄挑眉,“种不成了,秋后拿什么交租?你家可是还欠着去年三成的租子呢。”
李寡妇的身子晃了晃。两个儿子下意识站到她身前,像两只护崽的瘦狗,虽然害怕,却龇着牙。
冯禄身后的两个长工往前踏了一步。
空气凝滞了。
田埂那头传来脚步声,是冯子安。他刚从学堂回来,看见这阵势,快步走过来:“禄叔,这是……”
“子安少爷。”冯禄稍稍收敛了气势,但语气依然强硬,“老爷交代了,要核查各家的存粮和春耕情况。李家嫂子这地,明显是种不成了,按规矩……”
“按规矩,也该容人想想法子。”冯子安打断他,推了推眼镜,“眼下才惊蛰,离清明还有一个多月,万一这期间下了雨呢?”
“万一?”冯禄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子安少爷,您是读书人,讲道理。可这老天爷……它不讲道理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寡妇惨白的脸:“这么着吧,老爷仁厚,再宽限你家十日。十日内,若能筹齐去年欠租的三成——不多,就三斗麦子——这事就算揭过。若筹不齐……”他拖长了语调,“就别怪族里按规矩办事了。”
“规矩?什么规矩?”李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
冯禄没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两个长工跟在他身后,脚步声沉甸甸的,踏在干裂的土路上,扬起一溜烟尘。
冯子安站在原地,看着李寡妇瘫坐在地,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两个半大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围着她,一个拽她的袖子,一个呆呆地望着冯禄远去的背影。
“李家婶子……”冯子安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秀芸给的那颗红枣。他掏出来,递过去:“给孩子……甜甜嘴。”
李寡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那颗红枣,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子安少爷……三斗麦子……我上哪去弄三斗麦子啊!家里就剩半缸麸皮了,掺着野菜够娘仨吃十天……十天啊!”
她的哭声凄厉,在空旷的塬上传出去老远。远处田里劳作的几个佃户抬起头,往这边张望,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抡起沉重的镢头。
冯子安将红枣塞进李寡妇手里,转身离开。走了很远,还能听见那哭声,像一根细线,勒在他的心脏上,越勒越紧。
他忽然想起《农政全书》里另一段话:
“……凶年饥岁,民之老者、弱者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而官府催科,急于星火,鞭笞缧绁,殆无虚日……”
古人写下这些文字时,是否也像他此刻一样,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五】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大地。
陈三老汉和栓柱从西塬下来时,整个人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头发、眉毛、胡须上都结着一层黄尘。守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扒坟的,没有偷尸的,连野狗都没见一只。可父子俩都觉得,这比真撞见什么更让人心慌。
回到窑洞,陈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水缸。缸底那层水又浅了些,水面上漂着更多的浮尘。他小心翼翼地将水舀进两个陶碗,一碗递给栓柱,一碗自己捧着,小口小口地啜饮。
水有股土腥味,还有淡淡的咸涩。
“爹,”栓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咱家粮……还能吃几天?”
陈三没吭声,起身走到窑洞最深处,挪开墙角一堆柴禾,露出一个半埋在地下的陶瓮。他掀开瓮盖,伸手进去摸索。瓮底只剩下薄薄一层麦粒,混着更多的麸皮和石子。他抓了一把出来,在掌心摊开——麦粒是去年的陈粮,干瘪发黑,不少已经生了虫。
“就这些了。”陈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省着吃,掺上野菜树皮……半个月。”
“半个月之后呢?”
陈三不答,只是将麦粒小心地倒回陶瓮,盖好盖子,重新用柴禾掩上。做完这一切,他坐回炕沿,看着还在昏睡的老伴儿。
老妇人忽然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翕张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水……水……”
陈三端起自己那碗水,扶起她,一点点喂进去。老妇人贪婪地吞咽着,喉头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喝完了,她睁开眼,混浊的眼球转了转,落在陈三脸上。
“他爹……我梦见……咱家那三亩塬地……长满了……长满了金灿灿的麦子……”
陈三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枯柴般的触感:“嗯,长满了,穗子沉甸甸的,压弯了腰。”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喃喃着,又昏睡过去。
栓柱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陈三看见儿子在偷偷抹眼睛。
窑洞外传来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陈三走到窑口,看见一队人马正从塬下的土路经过——约莫二十来个骑兵,穿着灰扑扑的军装,马背上驮着枪,刀鞘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为首的是个黑脸膛的军官,蓄着浓密的络腮胡,正挥着马鞭,不耐烦地催促着。
队伍中间,几匹驮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没扎严实,漏出些麦粒,撒在土路上,立刻有麻雀飞下来啄食。
“那是……马家军?”栓柱也凑到窑口,声音发紧。
陈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些麻袋。看那沉甸甸的架势,每袋少说也有一石。这么多粮食,够塬上多少人家熬过这个春天?
可它们正被驮着,往冯家大院的方向去。
队伍的最后,是个骑着小马的年轻副官,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经过窑洞时,他勒住马,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与陈三对上时,年轻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然后他扬起马鞭,指了指窑洞顶上那面破败的、在风里瑟瑟发抖的茅草,用生硬的官话喊了一句:
“这破房子,迟早要塌!”
笑声从队伍里爆出来。骑兵们哄笑着,扬鞭催马,卷起漫天尘土,淹没了那座孤零零的窑洞。
等尘土散尽,队伍已经远去了。陈三依然站在窑口,佝偻着腰,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他的目光落在土路上——那里,几粒金黄的麦子,正静静地躺在浮土里,像滴落的血。
“栓柱。”
“哎。”
“去,把那些麦子……捡回来。”
“爹,就几粒……”
“捡回来!”陈三忽然低吼,声音嘶哑,“一颗都不许丢!”
栓柱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去,蹲在土路上,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散落的麦粒。一粒,两粒……总共十七粒。他捧着这些麦子回到窑洞,摊开手掌给父亲看。
陈三捏起一粒,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麦粒饱满,是新粮,在窑洞昏暗的光线里,泛着温润的金色光泽。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进嘴里,用仅存的几颗牙齿,缓缓地、用力地咀嚼。
麦粒被碾碎,释放出淀粉淡淡的甜味。那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让陈三的胃部猛地一阵抽搐——不是饿,是某种更深层的、生理性的恶心。
他想起光绪三年,他吃过一次这样的新粮。那是从死人身上搜出来的,装在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里。他吃了,活下来了。而那个荷包的主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死在离他不远的沟渠里,眼睛都没闭上。
陈三“哇”的一声,将嚼碎的麦粒吐了出来。
栓柱惊恐地看着父亲。
陈三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撑着窑壁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水,漱了漱口。清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又被他“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不能浪费,一滴都不能浪费。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炕边坐下,将那十六粒麦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口袋很薄,麦粒隔着粗布,硌着他的胸口。
那触感,像十六颗冰冷的子弹。
【六】
暮色四合时,冯家大院的正厅里,摆开了一桌席面。
菜不算丰盛,但在这样的年景,已算奢侈:一盆羊肉烩菜,肉少萝卜多;一盘腊肉炒蕨菜,腊肉切得纸一样薄;一碟咸韭菜,一碟腌萝卜;主食是白面馍馍,每个有拳头大,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主位上坐着马彪——那个黑脸膛的军官。他已经脱了军装外套,只穿着件白绸褂子,正用匕首扎着一块羊肉,大口咀嚼。油光顺着他浓密的胡须往下滴。
冯世襄坐在下首作陪,面前只摆着一盏茶。老族长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厅外——那里,冯禄正指挥着几个长工,将一袋袋粮食搬上马彪带来的驮马。
“冯老先生,”马彪灌了一口烧刀子,抹了抹嘴,“您是个明白人。这年头,粮食就是命,可命……得有刀枪护着才成。咱们马主席在青海、甘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保一方平安嘛!”
“马长官说得是。”冯世襄微微颔首,“只是这塬上百姓,今年实在是……”
“百姓?”马彪嗤笑一声,匕首在桌上“笃”地一扎,“冯老先生,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天下,什么时候缺过百姓?光绪三年,陕甘死了一半人,如今不照样人丁兴旺?这老百姓啊,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一茬,长一茬!”
他的话像冰锥,扎进在座每个人的耳朵里。陪坐的几个冯家房头,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冯世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马长官高见。只是……韭菜割得太狠,伤了根,来年可就长不出来了。”
马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痛快!我就喜欢跟明白人说话!”他抓起一个白面馍,掰开,夹了几片腊肉进去,狠狠咬了一口,“这样吧,我也给老先生交个底——这趟来,我奉命筹粮一百石。您今天给了六十三石,剩下的……我再给您三天时间。”
“三天?”冯世襄的指尖微微一颤。
“三天。”马彪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三天后,我带人来取。若是凑不齐……”他慢条斯理地嚼着馍,目光扫过厅里每一个人,“我那二十个弟兄,可都是饿着肚子来的。饿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厅里的空气凝固了。烛火跳动,将人影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许久,冯世襄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马长官放心,”老族长的声音平静无波,“三天后,粮食一定备齐。”
“好!”马彪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老先生爽快!来,我敬您一杯!”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冯世襄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把沙。
宴席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马彪和他的副官们划拳行令,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冯家众人如坐针毡,却还得强颜欢笑。
冯子安没有入席。他站在正厅外的廊檐下,背靠着冰凉的柱子,听着里面的喧嚣。月光很淡,洒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像一层薄霜。
秀芸悄悄走过来,手里捧着两个还温热的馍馍。
“子安哥,你没吃饭吧?这个……给你。”
冯子安看着少女手中的白面馍,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了李家婶子的哭声,想起了陈三窑洞里的那层麦粒,想起了路上那十七颗金黄的、像血滴一样的麦子。
“我不饿。”他说,声音干涩。
“你骗人,”秀芸执拗地将馍馍塞进他手里,“你中午就没怎么吃。我看见了,你把红枣给了李婶子。”
冯子安握着那两个馍馍,掌心传来温热的、柔软的触感。这触感让他想起苏慕贞的手——三年前在西安,他们一起在街头给灾民施粥时,她也曾这样,将热乎乎的馍馍塞进那些脏兮兮的小手里。
“慕贞……”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什么?”秀芸没听清。
“没什么。”冯子安回过神,将馍馍掰开,递还一个给秀芸,“你也吃。”
秀芸摇摇头:“我吃过了。这俩都是给你的。”
她说完,转身跑了,碎花夹袄的下摆在月光里一闪,消失在回廊拐角。
冯子安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馍馍。白面细腻,在月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咬了一口,慢慢咀嚼。麦香在口腔里弥漫,本该是香甜的,却让他喉头发紧。
正厅里,马彪粗嘎的笑声又响起来:
“冯老先生,您这孙女儿……多大了?许人家了没?”
冯世襄的声音听不清了,淹没在一片哄笑声里。
冯子安猛地将剩下的馍馍塞进嘴里,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他咽下去,噎得眼眶发红,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月光更冷了。
风从塬上刮下来,带着黄土的腥气,和某种隐约的、腐坏的味道。
那味道,像是从大地深处,正缓缓渗透出来的、死亡的呼吸。
---
(第二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