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洁

我们同坐在，尘世的黄昏

听一条河，从脚下喧哗而去

寂静的岸，一下显得那么辽阔

没有蛙鸣起落，没有蜻蜓

立于荷尖儿，只有风

匆忙翻开，我们苍苍翠微的来路

走失的春天，曾经为我们

修葺过偌大的花园，我们一边

开花，一边漂泊

你，从一座庙堂到另一座庙堂

从濯而不妖到一身傲世的清骨

而我，在一首自画像里

隐去半行凋零，半行怯懦

半行贪嗔，半行污浊

我是怎样违心地开出了

一个极不相符的、虚拟的花朵

冰洁，原名王金荣，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发表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林》《诗歌月刊》《诗选刊》《草原》《扬子江诗刊》等刊，入选多种年选。获第七届铜铃山杯全国诗歌大赛三等奖，任《野火诗歌》社长及主编。

在凋零中寻找真实的自我

——冰洁《枯荷》赏读

文/钭乐邪

读冰洁的《枯荷》，仿佛在聆听一段沉静而深刻的内心独白。诗中那株枯荷，不仅仅是一种植物的写照，更是一个灵魂的镜像，映照出生命在时间流逝中的坚持与困惑，荣耀与失落。

诗歌开篇便将我们带入一个特定的时空“尘世的黄昏”。这个设定极具深意。黄昏，是一天的尾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点，恰如人生步入后半程的状态。两位“枯荷”并肩而坐，听着河水“从脚下喧哗而去”。这流动的河水，分明就是时间的隐喻，它不停歇，不回头，带走了青春，带来了沧桑。在这样的时刻，人往往会不自觉地陷入回忆与反思。

“寂静的岸，一下显得那么辽阔”，这句看似写景，实则写心。当外在的喧嚣退去，当生命的繁华落幕，内心世界反而显得格外空旷而清晰。没有了“蛙鸣起落”，没有了“蜻蜓立于荷尖儿”，这些曾经的生命点缀都已消失，只剩下风“匆忙翻开，我们苍苍翠微的来路”。一个“匆忙”，道出了时光流逝的无情；而“苍苍翠微”，则是那些曾经鲜活、充满生机的岁月。

诗人接着带领我们回顾那段“走失的春天”。春天，是生命最绚烂的时期，那时候，“修葺过偌大的花园”，他们“一边开花，一边漂泊”。这两句诗捕捉了青春的本质，在绽放中寻找，在寻找中绽放。青春不就是这样吗？既有美好的展现，又有不确定的流动。

诗歌从这里开始分岔，呈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路径。诗中的“你”，走的是不断净化、不断提升的路径：“从一座庙堂到另一座庙堂，从濯而不妖到一身傲世的清骨”。这里的庙堂，可以理解为精神追求的不同阶段或境界。“濯而不妖”出自周敦颐的《爱莲说》，原句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形容莲花的高洁。而“一身傲世的清骨”，则更进一步，达到了一种超然物外、孤高傲世的精神高度。这条路径，是一种向着纯粹与高尚不断趋近的精神旅程。

然而，诗中的“我”走的却是另一条路径。面对自我的真相，“我”选择“在一首自画像里/隐去半行凋零，半行怯懦/半行贪嗔，半行污浊”。这四个“半行”的并列，揭示了一个复杂而真实的内心世界：有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力感（凋零），有面对挑战时的畏惧（怯懦），有无法超脱的欲望与执着（贪嗔），还有道德上的不完美（污浊）。这些，构成了一个更为真实、更为复杂的人性图景。

诗的最后两句最触动人心：“我是怎样违心地开出了/一个极不相符的、虚拟的花朵”。这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也是诗人内心最真实的告白。那个外在的、被人看到的“花朵”，并不是内心真实的反映，而是一种“违心”的产物，是“虚拟”的存在。这种自我认知，带有深深的无奈与悲哀。

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在写下这些诗句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反省。她看到了理想中的自我，那个如同“你”一样，不断净化、达到高洁境界的存在；同时也看到了现实中的自我，那个有着各种缺陷、不完美，却不得不以某种“花朵”的形象示人的存在。这种理想我与现实我之间的差距，成为了内心痛苦的源泉。

此外，从心理层面看这首诗展现了一个敏感灵魂的自我探索过程。诗人通过“枯荷”这一意象，找到了表达内心状态的恰当载体。枯荷，既有着曾经的美丽与辉煌，又有着当下的凋零与落寞，更有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坦然。它不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眼光，可以在黄昏中安静地面对自己的本真状态。

这种自我接纳的过程，或许是这首诗最深层的意义。诗人没有回避自己的“凋零”、“怯懦”、“贪嗔”和“污浊”，而是坦然地将它们呈现在自画像中，尽管之前曾经试图“隐去”。这种面对真实的勇气，本身就是一个精神上的飞跃。意识到自己的“花朵”是“虚拟”的，这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又何尝不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真实呢？

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或许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在某个“黄昏”时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展示的，可能并非完全真实的自我；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所建立的形象，与内心真实的感受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合的裂缝。这种认知带来的，不仅仅是失落与惆怅，更可能是一种释放!当我们能够接纳自己的不完美，承认自己的矛盾与复杂，我们反而能够获得一种更为真实的存在感。

冰洁的《枯荷》之所以能让普通读者产生共鸣，正是因为它触碰了这一普遍而深刻的人生体验。也就是生命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曾经的绽放，也在于凋零时刻的坦然；不仅仅在于高洁的追求，也在于对自身局限的清醒认知；不仅仅在于展示给世界的花朵，也在于内心深处那个真实、复杂、有时甚至矛盾的自我。

在尘世的黄昏中，枯荷静静地坐着，听着时间流逝，回望来路，审视自我。这种姿态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尊严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