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取万类而融铸笔端
——读纪玲小楷书法
朱海燕
在“北京大书房”读书群,常见到纪玲的小楷书法。她的小楷,字形体势与笔法基础融入了魏晋柔和绵密的书写特色,宽博、内敛,疏放、妍妙,融矛盾于一体,呈现出一种风格异于他人的特色。小楷太“小”,在“小”中求异太难;小楷过“正”,在“正”中求新不易。这如同牛角尖里绣花,在逼仄狭小之地,要绣出满天霞光,可谓荆棘载途,举步维艰。但是,在楷,在法,在式,在模的种种楷模化、规范化的约束下,纪玲的小楷在变与不变之间,在继承与创新之间,以自己主观的加加减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小楷会说话的。在它的介绍下,我与纪玲便有联系,知道她是汉中人。汉中人杰地灵,古有张骞、班固;今有书法大家王世镗、陈竹朋等等。石门摩崖的书法形象,令千年不绝的书法志士执笔追光。我想,生在那片天汉沃土之上,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出生于汉中的纪玲,就是以书法人的责任,蹈进书法这个最古老最深邃的艺术之海。
海底沉着以往的岁月,沉着无尽的瑰宝,幻化出的自我精神追求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纪玲渐渐发现:那里,需要她用一生的强力意志和不懈追求,去抒写自己生命的乐章。
纪玲浸淫小楷10余载,体味到笔墨之路恰似一场溯时光的修行。她从明清的工稳精致,回溯至魏晋的高古清逸,终于于钟繇的碑帖间觅得初心。初学时沉迷明清小楷的规整法度,于文徵明的精工、王宠的简淡中锤炼点画,琢磨提按转折的精准。那时,她追求的是“笔笔有出处,字字合规矩”,在方寸之间打磨耐心与定力。
其道当然是正途。然明代书家普遍受到赵孟頫书法的沾溉,大都没有摆脱赵字清秀逸雅的影响,平稳秀媚而流于端雅少变,成为馆阁体之代表。弘治、正德年间出现于吴中的文徵明、王宠,其门庑较广,尤欲以晋唐为则,成就他们各具特色的书风,文之秀整,王之天趣,二人均能摆落习尚而姿态自出。
随着临池日久,纪玲渐觉明清小楷虽工却少了几分天然意趣。她认为文徵明笃守法度绳墨,虽要求寓个性于法度之中,但仍少了绳墨之外的古雅幽深的逸趣。王宠,是明中期吴门书派的巨子,也是明代小楷的又一高手。但他的小楷笔画间距控制仍存不当之处,过密处显得逼仄压迫,过疏处显得松散脱离,整体缺乏平衡感。虽天真烂漫,但“精气不足”,气息略显脱散。
这些,被纪玲悟到。她感到白云无尽,书海无边。在书法背景的内涵上,必须以“追”的姿态,去寻找内心图景与古老书法的对应,要从“找路,探路,出路”的博弈中,来不断丰富、拓展自己书法的漫漫长途。于是,她循着书法史的脉络,上溯隋唐、魏晋。当钟繇的《宣示表》《荐季直表》的墨迹映入眼帘时,她方悟到小楷之妙,不止于法度,更在于“古质与今妍”的气韵。
为什么钟繇的书法对纪玲震撼如此之大?钟繇,字元常,乃楷书之鼻祖,也是中国书法史上楷书的第一座高峰,更是唐楷到来的先声。钟繇所处的时代,正是隶楷错变的时代。汉魏以降,书法虽有不同,但大抵皆有分隶余风,故其体质高古。因此,在钟繇的楷书中,与生俱来带有浓厚的隶意与古意,古朴厚重是它先天的基因。钟繇的楷书,在点画之间,既有碑碣书法的博大之气,古质内涵,同时,又能纳新楷的清劲于笔端,充满简静淡雅的自然质朴的意趣。钟繇的书法被看作是书法传统的正脉所在。在碑学家眼中,他是南宗书派之祖;在帖学家眼里,他又是帖学的始祖。他在新旧书体并存而互相激荡、互相渗透和分化的书法文化的大背景下,甚至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作为那个时代的书法“天王”,必须顺应书法历程的变奏与交响,在书法的流变中寻找出路与生机。由于书法的激荡、渗透与分化,也为钟繇的艺术选择提供了极大的回旋余地。从书法发展的时空线上看钟繇,他最终选择的是铭石书(隶书)、章程书(楷书)、行押书(行书)。说明,那时钟繇的书法创作也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创新与探索。兼具源远流长的书法传统根脉韵味与现代人们对书法走向的深刻思考和纯深意的呈现表达。
钟繇的楷书,传世有《宣示表》《力命表》《贺捷表》《荐季直表》《调元表》《墓田丙舍帖》《还示帖》等,均为小楷。《宣示表》是钟繇诸书中最有名的。据史籍推知,此表应作于魏文帝费初二年,即公元221年8月间,时年钟繇71岁。他的古质、今妍的特色,是区别二王书法的重要特点。袁昂在《古今书评》中,用“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行间茂密,实亦难过”的评价,确实是钟繇书法意象的最佳描述。所以,张怀瓘称赞他:“真书古雅,道合神明,则元常第一。”又说:“元常真书绝妙,乃过于师,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
钟繇首先把楷书引入士族文化圈,被誉为楷书之祖,概因之他完善了楷书体格,使楷书与草、行书的关系,在笔法上融为一体,是楷书成熟的标志。以此关照《荐季直表》《力命表》《贺捷表》与《宣示表》之间的区别,虽有别异,但大致说来仍然是一脉相承。
纪玲学书上溯钟繇,直达小楷源头,应是她的心之所想,理之所愿,她亦有足够的自信,按此书法精神,以笔撑起自己书法事业的蓝天。据我所知,纪玲不仅是优秀的书家,文章写得也甚是精美,她给我传来的学书体会,三四百字,从头至尾极尽灿烂,使人感觉到她的文思才情如她的书法一样,以动静交织,敦厚雄强之势向外奔涌。这不由人感慨纪玲既具有书家之豪,也具有学人之思,没有丰厚的文化学养,怎有得这种文化行为与文化参与?也许天生是个文人命坯,笔一触纸就来感觉,写起文章,形神之间,意念之间就有了文字的一统性。对于书法、文章,自己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人,正适于发展艺术和文学。也只有这样,书法无意识地融汇积蓄了各方面的艺术修养后,其书法才能笼天地于形内,纳万类于笔端,比别人来的更加壮观。
纪玲瞄准钟繇,在结字特点上有了明显变化:取扁方宽博,字体横向取势,呈扁平状,但内部疏密鲜明;力求重点灵活,字势不正,中心线左右倾斜,重心或上或下,避免呆板,使字字落脚于“醒”,修行于“动”,于灵动无限性地结合起来;主次分明,亮出横势或以撇捺为主导,通过笔画粗细,长短的对比营造清净与动态的平衡。从章法上看:自然疏朗,保留了隶书意趣,主笔处理,起笔多以顺锋顿入,收笔回锋含蓄,形成内敛的线条形态;主笔则通过轻重变化,增强节奏感,仿佛在吟唱一曲入世、出世、超世的行板之歌;章法布局,始终纵密横疏并置,上下字间距紧密,左右字间距宽松,形成上密下疏、左紧右舒的视觉冲击力;行列敢于突破,打破隶书“纵有行,横有列”的规则,字间因势生形。在“因势生形”这个姿态概念中,藏着她有所作为的创新理念,既有继承传统的“追古意识”,也有理直气壮的“自我创新”。
纪玲临钟繇数年,她的书法从像钟繇,而越出时风变成自己的东西,线条沉实,又多有妍美。如果拘泥于钟繇之风气,显然不能达到当下灵动之效果。她的线条富有弹力与运动感,很少有笨拙直挺的线条,点画的线型特征给人以节奏的坚定与沉着,充满骨气与力度。
纪玲沉实而富有弹力的用笔,与其敦厚宽博、含着几分天真拙朴意趣的体态;加之刚柔并济,转折直折与圆折并存,主锋为主,侧锋取妍,点画饱满肥厚遒劲的笔势,笔画的牵丝映带间,使小楷书写得更是鲜活自然。
纪玲说,自学钟繇,其结构扁平方折,线条古拙含蓄,再没有刻意的雕琢,却于质朴中藏风骨,于疏朗中见匠心,这才懂得古人所言“晋韵”的真谛——是笔画间流转的自然气息,是不激不厉的从容气度。
纪玲学书不拘于明清、魏晋,自钟繇以下历朝各代主流书法的楷书,她都下过苦功,每见万类,皆临习之。数十年临帖不辍,终于明白小楷的修习从来不是“形似”的模仿,而是“神契”的对话。我理解,她所说的“神契”,就是与神灵相合,与精神交往,修行或冥想到与超自然的力量融合,是道家追求的“物忘两忘”境界。这种超越,既包含超越自己,也包含超越古人对书法的认知;既跳出自我意识,也跳出古人意识,而在一个未知的境界中,去拓展书法人的认知,去冥想和实现书法事业的新的发展。
纪玲从明清的“工”到魏晋的“韵”,是笔法从娴熟到通透的进阶,更是心境从浮躁到沉静的沉淀。如今落笔,不再执着于一笔一画的得失,而是试着让笔尖体会线条的筋骨,在结体布白中呼应古人的意趣。她说:“学书如修行,小楷教会我的,不仅是笔墨的法度,更是守拙内敛的品格,是在方寸之间见天地的胸襟。这条溯古求源之路,未有穷期,唯有以虔诚之心,继续在碑帖之间汲取养分,让笔墨承载岁月的沉淀与热爱。”
汉中之地,秦岭可通昆仑,汉水则入长江,北四南三的蜀道,崇山峻岭的摩崖,构成通行之路、艺术之法。这里,山有山的出路,水有水的出路,路有路的出路,哪条路上没留下动人心魄的新的故事的压舱石?愿纪玲在那漫漫书法的山路上,漫过坷坎、松针与阳光,走出自己的一片书法天地……



责编:槛外人 2025-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