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止的南国秋日
文|郭章治
这里的风停得也是这般静,静到你以为它从未刮起过。没有那种戛然而止的断然,只是不知不觉地,那拂过楼宇间、撩动榕树长须的、黏糊糊又懒洋洋的风,便收住了脚步。天地间忽然就沉静下来,沉静得像一块温润的、半透明的琥珀,将整座城池,连同其中车马的微响、人语的嗡嗡,都温和地包裹在里面。于是你知道,这便是广州的秋天了,或者说,这便是秋天留给广州的全部的、矜持的告别的姿态。
站在这样沉静的风止时刻,心里头那点关于时令的恍惚,便格外清晰起来。仿佛上一个季节的温热还熨在衣衫的纤维里,下一个季节的潮润已隐隐地透在空气的底子上。这便是南国的秋天了,一段没有严妆的、潦草的过渡。它缺少一种决绝的、仪式般的收梢。没有漫山红叶的燃烧,没有长风万里的肃清,甚至没有一夜之间满地黄叶的堆积。它的离去,是悄然褪色,是慢慢稀释,是“润物细无声”的反面——一种“润物细无痕”的消逝。于是,人的心绪也往往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落点,那些春日的憧憬、夏日的酣畅,到此都化作了淡淡的、无可名状的遗憾,像一缕游丝,飘荡在暖湿的空气里,无处附着,却分明存在着。
这遗憾,便只好交付给一个确切的日子,聊作慰藉。就让它,留在这农历乙巳年的十一月里罢。这个带着古老干支纪年的月份,像一枚温凉的、象牙色的印章,轻轻钤盖在这段光阴的末页。所有的徘徊,所有的未尽之意,所有的“如果”与“本该”,都封存进去。封进岭南冬日依然苍翠的叶脉里,封进午后过浓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阳里,封进黄昏时天际那一抹总也褪不尽的、藕荷色的霞影里。日子是依然要向前流淌的,只是心里知道,有一份属于这个特殊年份、特殊月份的、微凉的情愫,被安放在了一个妥帖的、不会再被打扰的角落。
待得暮色四合,那轮月,便从东边鳞次栉比的楼群肩上升起来了。不是“海上升明月”的磅礴,也非“月上柳梢头”的婉约,城市的月,总带着几分斯文与节制。光是被地面无数的灯火冲淡了些,晕晕的,毛茸茸的,像一枚旧宣纸上化开的淡黄水印。月光流泻下来,流在珠江微漾的水纹上,流在阳台晾晒的衣物上,流在谁家未关的、闪烁的电视屏幕上。这光景,竟比白日里更添几分静。白日里那过于慷慨的阳光,将一切都照得通体透亮,无所遁形;而月色,却仁慈地掩去棱角,只将一层温柔的薄纱,轻轻地、轻轻地披在万物熟睡的轮廓上。这便成了相思最好的时辰。这相思也是南国式的,不凛冽,不刺骨,只是一点温暾的、挥之不去的牵念,被这暖夜与凉月一激,便袅袅地升腾起来,萦绕在心头,与月光融在一处了。
月光底下,腊月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来了。这里的腊月,是不大能唤起关于“寒冬”的联想的。北国的友人发来消息,说已见初雪,天地肃穆。我这里窗扉大开,穿一件单衣,犹觉晚风拂面,是软的。路边的紫荆开得不知疲倦,粉的,白的,一树一树,烂漫得有些不合时令;那异木棉更是喧腾,满树不见叶,只见密密匝匝的、近乎透明的粉红花朵,像一片停在半空的、瑰丽的云。这哪里是北人心中的岁暮呢?这分明是春天一次顽皮的、提前的泄漏,是岁月在岭南打了一个温暖的盹儿。
于是便忽然懂了。这里的冬日,这被北人称作“春天”的时节,或许正是自然给予的一份独特的慈悲。它将最凌厉的章节轻轻翻过,只将绵长的、充满希望的序曲,一遍又一遍地在你眼前温习。那被“锁定”的,哪里仅仅是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呢?那分明是生命本身温热不息、轮回不止的脉搏。在北方,春天是一场盛大的、破冰而出的典礼;在这里,春天却是一种常态,一种背景,一种深植于每寸泥土、每缕风中的、不言不语的承诺。
我望着这南国的月,这冬日的“春”,心里那点因风止而生的、乙巳年十一月的遗憾,竟渐渐被一种更广阔、更柔软的平静所取代了。便由这相思,由这暖阳,由这不凋的繁花,静静地守望着吧。故事总会在该来的时候,从容地展开它自己的枝叶,如同窗外那株沉默的榕树,你知道它每一寸气根的垂下,都连着大地深处永不枯竭的春天。
十一月,再见。十二月,你好?那问号并非犹豫,只是对岭南时令的一份会心——在这里,岁末与初春的边界,本就温存地模糊着,恰似一句未说完却已意蕴无穷的絮语,消散在带着花香的晚风里……
2025年12月1凌晨
南国岁杪词三阕
文|郭章治
其一《月上海棠》· 南国冬信
客怀偏系蛮烟杪。
倦叶榕须日光老。
雁字畏新寒,
又见木棉春晓。
停云处,
烧透霞天晚照。
朱颜暗换花长效。
笑冷热相移、物华巧。
心迹寄南枝,
共蝶影、暗临芳沼。
迢迢事,
付与江声慢表。
其二《霜天晓角》· 北客南臆
风饕雪舞。锁尽天涯路。
忽报故园新霁,冰棱挂,琉璃树。
凝伫。翻自语。一身置何许?
袖底羊城花气,襟上落,幽燕絮。
其三《祝英台近》· 岁阑锁思
水痕温,岚气软,暮色浸孤馆。
才避风霆,璧月来相伴。
移墙竹影筛金,沾衣灯雾,漫封起、乙年哀款。
夜初半。非干宋玉悲凉,岂是庾郎萧散?
一种萦回,恰似春蚕茧。
任他朱萼重喧,青禽频唤。
把深碧、锚心不见。

郭章治,1966年生于江西庐山蛟塘。幼承家学,深受父亲熏陶,奠定了深厚的传统诗词功底。1992年南下,定居广州南沙,现居大岗镇。
其创作源出两脉,自成格局:
一曰乡土之咏:聚焦赣北故园与岭南客居生活,善以白描手法捕捉童趣乡愁,语言俚雅相融,情感真挚深沉。
二曰时代之颂:走遍中国名山大川,并将科技、经济、文化等宏大叙事驱遣入词,以古典格律承载现代精神,意态一新。
词作恪守《词林正韵》,长年笔耕不辍,积稿千余首。近年退居二线,正系统整理旧作,萃编华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