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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新生
天光在铅灰色的云层后艰难地渗出,吝啬地洒向这片被蹂躏过的土地。洪水正在缓慢退去,留下满目疮痍。淤泥深可及膝,覆盖了一切,原本村舍的位置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歪斜的梁柱,如同巨兽啃噬后留下的骨骸。树木倒伏,枝叶上挂满了杂草和污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和东西腐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幸存下来的村民们聚集在村后那片唯一露出水面的高坡上,如同受惊后挤在一起取暖的羊群。大多数人衣衫褴褛,浑身泥泞,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失去家园的悲痛。孩童的哭泣声、妇人压抑的抽噎声、男人沉重的叹息声,交织成一曲凄凉的哀歌。
清澜和云岫互相搀扶着站在人群边缘,同样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他们那间辛苦修缮的茅屋,想必也已荡然无存。清澜看着眼前这片废墟,心中没有太多的感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毁灭与新生,本就是这片古老泽国永恒的主题。
根叔站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他的背似乎更驼了,但眼神却像被洪水淬炼过的石头,异常坚硬。他清点着人数,确认没有人在混乱中失踪,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家,没了。”根叔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人还在!只要人还在,家就能再建起来!”
他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村民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哭没用,怨也没用!”根叔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水退了,地还在!泽里的鱼虾还在,芦苇也还会长出来!老天爷收不走我们的活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清澜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与决断的神色:“这次,多亏了清澜小子,临危不乱,带着大家扎筏子,保住了咱们这么多条性命!从今天起,他就是咱们村自己人!重建家园,咱们都得听他的安排,有没有意见?”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所有村民吼出来的。
人群沉默了片刻,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清澜身上。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本能地寻找依靠的期盼。昨天他带领大家扎筏逃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石头第一个站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没意见!听清澜的!”
“听清澜的!”
“对!听他的!”
陆续有人附和,声音从零星变得汇聚,最终形成了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声浪。危难之中,能力远比资历更重要。
清澜没想到根叔会突然将他推到这样一个位置。他看着那一双双寄托着希望的眼睛,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重量。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向前一步,没有推辞,也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用同样沙哑却沉稳的声音说道:
“当务之急,三件事。第一,清理淤泥,寻找还能用的工具和粮食。第二,搭建临时窝棚,不能让老人孩子一直淋雨受冻。第三,派人去查看周围情况,寻找食物和干净的水源。”
他的指令清晰、简洁、切中要害。混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按照他的吩咐行动起来。男人们负责最繁重的清理和搭建工作,妇孺则负责搜集散落的物资和照顾老弱。
清澜身先士卒,跳入齐膝深的冰冷淤泥中,和石头等人一起,奋力清理着被掩埋的屋基,试图找出可能幸存的家什。淤泥粘稠沉重,每挖动一铲都极其费力。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云岫则带着水芹等女子,在高坡上寻找相对干燥的地方,用能找到的树枝、芦苇和未被冲走的破布,搭建起一个个极其简陋的、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窝棚。她的手指被粗糙的树枝和芦苇划破,鲜血混着泥水,但她毫不在意,动作麻利而专注。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偷懒。求生的本能和重建家园的共同愿望,将所有人的力量凝聚在了一起。一种不同于以往、更加紧密的联系,在这片废墟之上,悄然建立。
当第一个简陋的窝棚终于搭成,将几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安置进去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小小的、带着希望的欢呼。
清澜直起酸痛的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这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看着云岫在人群中穿梭的、坚定的身影,心中那股因洪水而带来的冰冷和虚无感,渐渐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创造的暖意所取代。
毁灭,意味着新生。他们失去的是茅屋,但获得的,或许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结的“家”。
夕阳西下,天空终于放晴。金色的余晖洒落在泥泞的废墟和忙碌的人群身上,仿佛为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暖色。
新生,从这最原始的劳作和互助中,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根基
重建的工作繁重而琐碎,如同蚂蚁筑巢,一点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清澜成了实际上的总指挥。他根据记忆和地势,重新规划了村落的布局,将房屋地基垫得更高,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更合理,预留出排水和防火的通道。这得益于他过去在谢府耳濡目染的一些营造法式和舆图知识,此刻竟在这荒僻的泽畔派上了用场。
村民们起初对他的规划将信将疑,但看到清理出来的地基果然比以往更加规整、干燥,便也渐渐信服,按照他的指示劳作。
工具是最大的难题。洪水卷走了大部分铁器,仅存的几把柴刀和锄头成了最宝贵的财产,需要轮流使用。清澜便组织人手,用硬木削制木锹、木铲,虽然效率低下,但总好过徒手。
食物更是紧缺。之前储存的粮食大多被冲走或泡毁。清澜将人手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清理和搭建,另一拨则由他亲自带领,深入退水后的泽滩和芦苇荡,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退水后的泽滩,仿佛一个刚刚被翻开的神秘宝库,也像一个巨大的腐殖场。他们挖掘淤泥下的莲藕、菱角根茎,捕捉被困在浅洼里的鱼虾,捡拾被冲上岸的、奄奄一息的贝类。清澜凭借着他日益丰富的野外知识,小心翼翼地辨别着哪些可以食用,哪些有毒。
云岫则带着妇孺们,在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争分夺秒地播下一些生长周期短的菜种。这是柳老丈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最后的种子,是未来的希望。
每一天,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结成厚厚的老茧。身上沾满了洗不掉的泥污,皮肤被蚊虫叮咬得满是红包。但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退缩。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在为自己的新家添砖加瓦。
清澜更是几乎不眠不休。白天,他带头劳作,处理各种突发问题;晚上,他还要和根叔、石头等几个核心的人商量第二天的安排,规划长期的生存策略。他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一种属于领导者的沉稳气度。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庇护的逃亡少年,也不再是那个默默砍苇的流民。他是这片土地上,带领大家从废墟中站起来的核心。
云岫始终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她默默地打理着清澜根本无暇顾及的生活琐事,将有限的食物尽量合理地分配,用采来的草药为受伤或生病的村民治疗。她的沉静和坚韧,像一股无声的力量,支撑着清澜,也安抚着村民的不安。
这天傍晚,当最后一道夕阳的余晖掠过新搭建起的、歪歪扭扭的窝棚顶时,清澜站在那片初具雏形的村落空地上,看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听着孩童们因为分到一碗热汤而发出的、久违的笑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不再是谢府那种建立在权力和财富之上的、虚幻的繁荣。这是用最原始的汗水、智慧和团结,从泥泞和绝望中亲手构建起来的、真实的根基。
根叔拄着一根木棍走过来,看着清澜,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小子,你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等村子稳定下来,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清澜心中一动,看向根叔。根叔却已经转过身,蹒跚着走开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清澜知道,根叔指的是关于这片大泽,关于玄鸦,关于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但他此刻并不急于探寻那些秘密。当务之急,是让这片新生的村落,真正地扎下根来。
他抬头望向西方,群山在暮色中只剩下黛青色的剪影。西岭千秋雪,依旧遥远。但他脚下的这片泽畔之地,正在成为他通往那座“西岭”的,最坚实的第一级台阶。
根基已立,接下来,便是让它茁壮成长,直至……无可撼动。
第三十七章 暗礁
新村的建设初具规模,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提供了基本的庇护,村民们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生气。然而,清澜并未被这暂时的安定迷惑。根叔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黑水湾潜在的威胁,都像无形的暗礁,潜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他加强了村子的警戒。利用砍伐下来的粗壮芦苇和削尖的木桩,在村子外围设置了简单的障碍和警示装置。他延续并改进了之前教授村民的防身训练,不再局限于少年,而是要求所有青壮年,只要条件允许,都必须参加。训练的内容也更加实用,增加了如何利用村落地形进行防御,如何协同配合,如何传递警报。
清澜将自己与匪徒搏杀、与玄鸦手下接触时观察到的点滴,以及自己总结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出去。他知道,个人的勇武在群体的冲突面前是渺小的,只有将整个村子武装起来,形成一股合力,才能拥有自保的力量。
村民们经历了泽啸的生死考验,对清澜已然信服,对于他的安排,虽然有些人不明所以,但大多认真执行。一种尚显稚嫩,却真实存在的凝聚力,在村落里悄然滋生。
这天,清澜正带着石头等人在村子外围设置更多的陷阱和绊索,负责在高处瞭望的水芹急匆匆地跑了下来,脸色发白。
“清澜哥!船!有船朝着我们这边来了!不是我们村的船!”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紧。清澜立刻示意大家隐蔽,自己则迅速爬到一棵视野较好的大树上,向泽面望去。
果然,只见一艘比渔村小船大上不少、船身斑驳的舢板,正不紧不慢地向着他们村子的方向驶来。船上站着五六条汉子,衣着混杂,姿态松懈,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一股流里流气的气息。为首一人,腰间挎着刀,正是上次那个调戏水芹的刀疤脸!
他们果然来了!而且如此明目张胆!
清澜的心沉了下去,但并没有慌乱。他迅速从树上滑下,对石头低声道:“按之前商量好的做!记住,不要主动出手,看我的信号!”
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的愤怒。他立刻转身,跑去通知其他人。
清澜则整理了一下衣衫(虽然依旧破旧),独自一人,走向水边,等待着那艘不速之客的舢板靠岸。
舢板在浅水区停下,刀疤脸带着四个手下,大大咧咧地跳下船,蹚着水走上岸来。看到只有清澜一人站在岸边,刀疤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
“哟?小子,胆子不小啊?一个人在这儿等爷爷?”刀疤脸拍了拍腰间的刀柄,目光不善地在清澜身上扫视,“上次让你跑了,这次可没那么多芦苇给你钻了!”
清澜面色平静,目光扫过刀疤脸和他身后的四人,语气不卑不亢:“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贵干?”刀疤脸嗤笑一声,“你们村子,占了我们黑水湾的地盘,打了我们的人,难道就想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上前一步,逼近清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清澜脸上:“听着!两条路!第一,把上次那个小娘们交出来,再赔上十石粮食,五匹布,算是赔罪!第二,爷爷们自己动手,把你们这破村子再拆一遍,男的杀光,女的带走!”
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一阵嚣张的哄笑,仿佛已经吃定了清澜和这个刚刚经历劫难的小村子。
清澜的心中怒火升腾,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
“此地乃无主之泽,何来占地之说?至于上次,是诸位欺凌我村女子在先,我等自卫在后。”清澜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赔罪?粮食?布匹?我们刚刚遭了水灾,自身难保,恐怕要让诸位失望了。”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脸见清澜如此强硬,恼羞成怒,猛地抽出腰刀,“看来不给你放点血,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就在他举刀欲劈的瞬间——
“咻!”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村子方向的芦苇丛中射出,精准无比地钉在刀疤脸脚前不到一尺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刀疤脸和他的手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了一跳,动作瞬间僵住。
紧接着,村子方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只见石头带着二十几名青壮村民,从芦苇丛后、窝棚旁、土坡上显出身形。他们手中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磨尖的木矛、绑着石块的投索、甚至还有几把明晃晃的柴刀和鱼叉。虽然装备简陋,但人人眼神凶狠,步伐坚定,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势,将刀疤脸五人围在了中间!
人数上,村民们占据了绝对优势!而且那种同仇敌忾的气势,绝非乌合之众所能拥有!
刀疤脸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破败不堪的小村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起这样的抵抗力量!而且,刚才那一箭,准头十足,绝非普通渔民所能射出!
清澜上前一步,目光冰冷地盯住刀疤脸:“现在,是谁不给谁活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杀意。那是经历过生死搏杀后,自然流露出的气势。
刀疤脸看着周围那些充满敌意和愤怒的眼睛,又看了看脚前那支还在颤动的羽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知道,今天恐怕讨不到好了。硬拼起来,就算能杀掉几个村民,他们这五个人也绝对走不出这片芦苇荡。
“好!好小子!你有种!”刀疤脸色厉内荏地吼道,收起腰刀,狠狠瞪了清澜一眼,“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带着手下,狼狈地退回舢板,急匆匆地撑离了岸边,向着黑水湾方向逃去,连句狠话都没敢再多说。
看着舢板消失在视野中,村民们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们围着清澜和石头,脸上充满了兴奋和后怕。
“清澜哥!你真厉害!”
“吓死我了,刚才我的手都在抖……”
清澜却没有丝毫喜悦。他走到那支箭前,将其拔起。箭杆粗糙,箭簇是用磨尖的兽骨制成,是村里一个老猎人压箱底的宝贝,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远程武器。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黑水湾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天的对峙,虽然暂时逼退了他们,但也彻底暴露了村子的抵抗意志和……那点可怜的实力。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不止五个人,也不会如此轻敌了。
暗礁已经露出水面,更大的风浪,恐怕还在后头。他必须尽快让村子变得更强,找到更多的依仗。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根叔那间沉默的木屋。有些秘密,是时候去揭开了。
第三十八章 秘辛
逼退黑水湾的泼皮后,清澜在村民中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充满了紧迫感。他知道,暂时的胜利源于对方的轻敌和己方出其不意的团结,而非真正的实力碾压。
当晚,他独自来到了根叔的木屋。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根叔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正就着灯光,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白天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根叔。”清澜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黑水湾的人,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需要知道更多。”
根叔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他放下手中的梭子,抬起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清澜:“你小子,不是普通人。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玄鸦大人把你留在这里,想必也有他的用意。”
清澜心中一动,没有插话,静静等待下文。
“你可知,这云梦大泽,为何如此不太平?”根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历史的沧桑。
“请根叔明示。”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哀帝南逃,据说最后一支护送皇室宝藏的忠勇军,就消失在这云梦大泽深处。”根叔的目光变得幽深,“有人说,他们带着富可敌国的财宝沉入了泽底;也有人说,他们在泽中某处建立了据点,隐姓埋名,等待复国的时机。总之,从那以后,这大泽就吸引了无数野心家和亡命徒前来探寻。黑水湾那帮人,不过是其中一股不成气候的罢了。”
皇室宝藏?忠勇军?清澜皱起了眉头。这听起来像是茶楼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
根叔似乎看出了他的怀疑,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玄鸦大人,以及他背后的势力,追查此事,已有多年。”
“玄鸦……他到底是什么人?”清澜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根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缓缓说道:“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我只知道,他们自称‘守陵人’,守护的并非前朝帝陵,而是……某种信念,或者说,是这片大泽的秩序。他们与那些只为寻宝的乌合之众不同,行事虽然神秘,却有其底线。玄鸦大人数次路过此地,对我们村子也算照拂。”
守陵人?信念?秩序?清澜觉得这些词语离自己如此遥远,却又仿佛在冥冥中与他产生了联系。玄鸦救下他们,指引他们来到这片大泽,难道真的只是随手为之?
“那您……”清澜看向根叔,这个看似普通的渔村老者,似乎也知道得太多了一些。
根叔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带着追忆,也带着一丝苦涩:“我?我不过是很多年前,受过‘守陵人’恩惠的一个老卒罢了。老了,打不动了,便在这泽畔讨个生活,顺便……帮他们留意一下周边的动静。”
清澜恍然。原来根叔是“守陵人”的外围眼线。难怪他对玄鸦如此恭敬,也难怪他对大泽的形势如此了解。
“黑水湾的人,不过是疥癣之疾。”根叔的语气重新变得凝重,“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另外几股势力。北边的‘排教’,控制着水路运输,人多势众;西边山里有一伙真正的悍匪,头领号称‘翻江龙’,心狠手辣;最近还听说,有来自中原的、背景深厚的‘商会’也派人进了大泽,目的不明。”
他看着清澜,目光深邃:“你们村子,正好处在几股势力边缘的缓冲地带。以前因为贫瘠,没人看得上。但现在……你们展现出了团结和抵抗的意志,这很好,但也会引来真正的觊觎。怀璧其罪,有时候,‘壁’未必是财宝,也可能是……人。”
清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根叔的话,为他勾勒出了一幅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泽国势力图。他们这个小村子,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任何一股大浪吞噬。
“那我们……该如何自处?”清澜沉声问道。知道了危险,下一步便是寻找应对之法。
根叔摇了摇头,重新拿起梭子,开始修补渔网:“如何自处?要么,找到更大的靠山,比如……设法联系上玄鸦大人。要么,就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世道,说到底,还是实力为尊。你自己,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吗?”
清澜默然。是的,他一直在这么做。教授村民防身术,组织防御,这一切都是为了提升村子的实力。但听完根叔的讲述,他感觉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系统的训练,需要更好的武器,需要更有效的信息来源,甚至需要……属于他自己的、超越常人的力量。
玄鸦那句“若你能在这大泽活下去,变得足够强……”再次回响在耳边。此刻,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变强,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生存,更是为了守护这片他亲手参与重建的土地,守护这些将希望寄托于他的人们。
秘辛已然揭开,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清澜的眼神却越发坚定。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从根叔的木屋出来,夜凉如水。清澜望着浩瀚的星空和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大泽,心中那片名为“西岭”的远景,似乎与脚下这片需要守护的土地,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征途,将从这片泽畔,真正开始。
第三十九章 砺刃
根叔透露的秘辛,像一盆冰水浇在清澜头上,让他彻底清醒。单纯的防御和基本的训练,在即将可能到来的、真正势力的冲击面前,如同纸糊的墙壁,不堪一击。
他必须更快地提升村子的实力,尤其是……他自身的实力。
第二天,清澜找到了石头。石头是村里除了清澜之外,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却力大沉稳,学习东西也快。
“石头,从今天起,你和我,还有另外几个身手利落的,单独训练。”清澜开门见山地说道。
石头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清澜将训练地点选在了村子附近一片更为隐蔽、地形复杂的芦苇荡深处。他不再满足于教授基础的防身技巧,开始尝试着将记忆中那些零碎的、来自玄鸦及其手下的观察,以及自己两次生死搏杀的经验,进行梳理和整合。
他没有高深的武学秘籍,只能从最根本的开始——体能、反应、以及杀戮效率。
体能训练近乎残酷。长途泅渡、负重穿越泥泞的苇荡、反复的冲刺与折返……清澜身先士卒,每一次都练到几乎虚脱。石头等人起初叫苦不迭,但看到清澜比他们练得更狠,便也咬牙坚持下来。
反应训练则更加凶险。清澜会用削尖的芦苇杆从隐蔽处突然刺出,会设置各种陷阱和绊索,训练他们在复杂环境下的警觉性和瞬间应对能力。偶尔有人会被划伤,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流点血,好过将来送命。
最核心的,是攻击技巧的训练。清澜摒弃了一切花哨的动作,只追求最快、最狠、最有效地制服或杀死对手。如何利用环境隐匿接近,如何寻找一击致命的要害,如何在被围攻时利用步伐和地形周旋……他将那柄来自匪徒的钢刀使得越来越纯熟,虽然招式不成体系,却带着一股野性的、实用的狠厉。
他还开始练习射箭。村里那副老猎弓成了他最宝贵的练习工具。一开始,他连弓都拉不满,射出的箭歪歪扭扭。但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专注,每天对着自制的草靶,反复练习开弓、瞄准、撒放。手指被弓弦磨破,结了痂又磨破,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他也从不间断。
云岫默默地支持着他。她利用编织的手艺,为清澜和石头等人缝制了更耐磨的护腕和绑腿;她用采集的草药,为他们缓解训练后的肌肉酸痛;她还会在清澜疲惫归来时,递上一碗始终温热的汤水。
她从不询问训练的具体内容,也从不流露出担忧,只是用她的方式,为他构筑着一个稳定而温暖的后方。
训练的效果是显著的。石头等人的身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矫健,眼神中也多了一丝经历过磨砺的锐气。清澜自己的进步更是惊人。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结实有力,反应速度更快,对那柄钢刀的掌控也越发得心应手。射箭方面,虽然还谈不上百步穿杨,但在几十步内,已经能颇有准头。
更重要的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冷静和杀气,在他身上逐渐凝聚。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带着书卷气的落魄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只为生存而挣扎的流民。他开始像一把正在被反复锻打的刀,渐渐褪去锈迹,露出冰冷的锋芒。
这天傍晚,清澜独自在芦苇荡深处练习刀法。夕阳的余晖将芦苇染成一片血色,他手中的钢刀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呼啸,刀光闪烁间,仿佛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一套简单的劈、砍、刺、撩练习完毕,他收刀而立,微微喘息。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痕。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些新旧交叠的茧子和伤痕,心中一片平静。
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够强。比起玄鸦那种级别的存在,他可能依旧不堪一击。比起根叔口中那些盘踞大泽的势力,他带领的这个小村子依旧弱小。
但他不再焦虑,也不再迷茫。
砺刃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唯有经历千锤百炼,才能斩断前路的荆棘。
他望向西方,暮色中的群山轮廓仿佛比以往清晰了一些。
西岭千秋雪,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那传说中的境界。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在这条路上,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前行。用手中的刀,用心中的信念,为自己,也为身边之人,砍出一条生路。
这柄名为“谢清澜”的刀,正在这片浩瀚的云梦大泽之畔,悄然开刃。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