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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渡口
商队如同一条疲惫的土黄色长虫,在蜿蜒的官道上又挣扎了数日,终于看到了人烟。地平线上出现了稀疏的树木,然后是低矮的土坯房,最终,一条宽阔浑浊的大江横亘在眼前。
浊龙江。通往西部的咽喉要道。
江畔是一个依附着渡口而兴起的集镇,远比浔阳城简陋,却充满了另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骡马的粪便味、以及路边食摊传来的粗劣食物香气。码头上挤满了等待渡江的各色人等:拖家带口的流民、像胡把头这样的商队、押送物资的兵丁,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神情彪悍、腰间鼓鼓的江湖客。
胡把头指挥着队伍在镇口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扎营,宣布要在此休整两日,筹集补给,等待渡江的时机。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清澜扶着身体依旧虚弱的云岫从马上下来,找了一处背风的土坡让她坐下休息。经过荒原上那场大病,云岫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消瘦了不少,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历经磨难后的沉静。她看着眼前喧嚣而混乱的渡口,轻声道:“这里……人真多。”
清澜点点头,心中却并无多少放松。人多,意味着复杂,意味着潜在的危险。他怀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在这里连一顿像样的饱饭都买不起。生存的压力,比在荒原上时更加具体而尖锐。
他必须尽快找到挣钱的途径。安顿好云岫,他独自走入镇中。街道两旁是简陋的店铺和摊贩,售卖着各种渡江必需的物品——耐磨的草鞋、防水的油布、耐储存的干粮,以及价格高得离谱的药材。
在一个卖力工用具的摊子前,清澜停住了脚步。他看到几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围着摊主,挑选着一种特制的、带着弯钩的麻绳和厚牛皮手套。从他们零星的交谈中,清澜听出,这些人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捞尸人”。浊龙江水势湍急,暗礁密布,翻船事故时有发生,这些捞尸人便负责打捞沉船货物,偶尔也打捞……尸体。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异样的冲动,在他心中升起。这无疑是一份极其危险且不祥的工作,但据说报酬也相对丰厚。
他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怎么?细皮嫩肉的少爷,也对这玩命儿的勾当感兴趣?”
清澜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半旧劲装、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的年轻男子正倚在旁边店铺的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眉宇间有一股落拓不羁的神气,眼神锐利,像能看穿人心。
清澜的脸微微一热,没有回答。
那男子却自顾自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小子,看你这样子,是落了难吧?这活儿你干不了,浊龙江的龙王,可不认你读过多少圣贤书。”
他的话直接而刺人,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恶意。清澜沉默了一下,低声问:“那……哪里能找到活计?”
男子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虽然破旧但料子尚可的衣衫和那双带着伤痕却依旧修长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笑道:“识文断字吗?”
清澜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男子转身便走,也不管清澜是否跟上。
清澜犹豫了一瞬,回头看了看云岫休息的方向,最终还是跟了上去。男子带着他穿过几条狭窄脏乱的小巷,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前,门口挂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信驿”二字。
院子里堆满了等待寄送的货物和信件,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在忙碌地分拣。男子径直走进里间,对一个正在伏案书写的老者喊道:“曹老头,给你找了个临时的写字先生,工钱按老规矩算!”
那姓曹的老者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浑浊的目光在清澜身上扫了扫,又看了看那男子,哼了一声:“韩夜,你又从哪里拐来的人?靠谱吗?”
名叫韩夜的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放心吧,错不了!这小子一看就是家道中落的读书种子,字肯定差不了!”说完,他不由分说地将清澜按在一张空着的书案前,指了指旁边一堆待写的信件和货物清单,“喏,你的活儿。工钱日结,够你们俩吃几顿饱饭了。”
清澜看着眼前堆积的纸张和笔墨,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最终让他暂时获得喘息机会的,竟然是他曾经视为寻常、甚至有些轻视的“写字”技能。
他铺开纸,研好墨,提起笔。当笔尖落在粗糙的纸张上时,一种久违的、属于旧日生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沉重。如今,这笔下流淌出的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实实在在的、维系生存的铜板。
韩夜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清澜写下第一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那字迹,端正而不失风骨,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字不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清澜一人在那里,开始用笔墨,为自己和云岫换取在这渡口生存下去的权利。
第十二章 暗流
信驿的工作虽然枯燥,却给了清澜和云岫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每日所得的工钱虽然微薄,但至少能让他们在渡口吃上热乎的饭菜,租下一间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简陋客房。
清澜伏案书写时,云岫就在一旁帮他整理纸张,研磨墨汁,或者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缝补着两人磨损严重的衣物。她依旧很少说话,但那种无言的陪伴,成了清澜在异乡最大的慰藉。
韩夜似乎对这个他“捡”来的年轻书生颇感兴趣,时常会晃悠过来,有时丢给清澜一个干硬的饼子,有时则拎着他的酒葫芦,靠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澜聊天。他的问题往往天马行空,时而问清澜对某句诗词的理解,时而又问起中原大城的繁华景象,时而又会尖锐地点评时局,言语间充满了对权贵的不屑和对世俗规则的蔑视。
清澜起初还带着戒备,但渐渐地,他发现韩夜此人虽然言行不羁,见识却极为广博,对于西部的地理、风物、乃至各方势力都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韩夜似乎对他们二人的来历并不深究,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洒脱,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读书是为了明理,”有一次,韩夜灌了一口酒,看着窗外浑浊的江面,嗤笑道,“可这世道,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得靠这个。”他拍了拍腰间,那里虽然没有露出兵刃,但一个硬物的轮廓隐约可见。
清澜沉默着。他想起谢府,想起那些冠冕堂皇之下的龌龊,想起自己因为坚持“道理”而落得的下场。韩夜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
这天傍晚,清澜结算了当日的工钱,正准备和云岫返回住处,韩夜却拦住了他。
“明天别来了。”韩夜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的戏谑之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清澜一愣:“为什么?”
“这渡口要起风浪了。”韩夜的目光扫过信驿外看似平静的街道,眼神锐利如鹰,“‘水鬼帮’和‘排教’为了争下个月的摆渡权,今晚可能要见血。曹老头这地方,怕是不太平。”
“水鬼帮?排教?”清澜对这些江湖帮派一无所知,但从未夜的语气中,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危险。
“总之,带着你那小相好的,今晚找个地方躲好,听到任何动静都别出来。”韩夜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一小块碎银子,“这个拿着,算我预付你明天的工钱。”
说完,他不等清澜回答,便转身快步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道尽头。
清澜握着那块尚带体温的碎银子,心中五味杂陈。韩夜的警告和帮助,让他意识到,这个渡口远比他看到的更加复杂危险。他们就像两片无根的浮萍,随时可能被任何一股暗流撕碎。
他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云岫离开了信驿,没有回他们平时租住的那间临街客房,而是在镇子边缘找了一间更加破败、但位置隐蔽的柴房暂时容身。
夜幕彻底笼罩了渡口。远处的江涛声变得清晰可闻,如同巨兽低沉的喘息。镇子里并非一片寂静,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压抑的骚动在暗处流淌。
果然,到了后半夜,激烈的打斗声、兵刃相交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骤然从码头方向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火光在某处亮起,映红了小片天空,然后又迅速熄灭。
清澜和云岫紧紧靠坐在柴堆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柴房破败的门板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轻响,每一次都让他们心惊肉跳。黑暗中,云岫的手紧紧抓住清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清澜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没有诗书礼仪,没有温文尔雅,只有最赤裸裸的势力争夺和血腥暴力。他曾经追求的“本真”,难道就是眼前这幅景象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江水永恒的呜咽。但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天快亮时,清澜才敢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张望。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当他小心翼翼地和云岫走出柴房,回到镇子主街时,才发现一些店铺的门板上留下了新鲜的刀斧砍痕,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尚未被冲洗干净的黑褐色血迹。
渡口依旧繁忙,等待渡江的人们脸上带着麻木和焦急,仿佛对昨夜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只有那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暗流之下的残酷。
清澜看到韩夜常去的那个小酒摊已经支了起来,韩夜本人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着早酒,神情一如既往的落拓不羁,仿佛昨夜只是个安静的寻常夜晚。
他看到清澜和云岫,远远地举了举酒杯,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清澜忽然明白,韩夜救他们,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但在这危机四伏的渡口,这份看似随意的善意,却重如千钧。
第十三章 抉择
渡口的血腥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新的危机却已悄然降临。
清澜和云岫回到他们之前租住的简陋客房,想取回留在那里的少许行李。刚走到巷口,就看到几个穿着统一皂隶服色的官差,正拿着几张画像,在挨家挨户地盘问。为首的一个班头,眼神锐利如鹰,目光扫过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清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看得分明,那画像上的人,虽然线条粗犷,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他!
谢府的人,终究还是追来了!而且动用了官面的力量!
他一把拉住云岫,迅速闪身躲进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死角,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气也不敢出。
“是……是家里的人?”云岫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比上次生病时还要苍白。
清澜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决绝,为了抓他回去,不惜惊动官府,发出海捕文书?还是……府中出了什么别的变故?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全身。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他不敢想象。押回谢府,接受家法,甚至可能被送去官府治罪?而云岫,她的命运只会更加凄惨……
必须立刻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
可是,怎么走?渡江的船只都被各大帮派和官府把持,他们这两个被通缉的人,怎么可能混上去?就算侥幸混上去,在封闭的船舱里,更是无处可逃。
留下?这渡口龙蛇混杂,官差的搜查只会越来越严,他们又能躲多久?
一时间,清澜只觉得前路尽绝,四面楚歌。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他几乎窒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响起:“哟,这不是谢大少爷吗?怎么,遇到麻烦了?”
清澜猛地回头,只见韩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死角入口,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似乎永远事不关己的戏谑笑容。
清澜的心猛地一沉。韩夜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想要做什么?告发他们,换取赏金?
看到清澜眼中瞬间升起的戒备和绝望,韩夜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放心,我韩夜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还不至于靠卖两个落难的小家伙换酒钱。”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外面那些官差:“看这阵仗,你们惹的麻烦不小啊。这渡口,你们是待不住了。”
“我们……无处可去。”清澜涩声道,这是他第一次在韩夜面前流露出如此彻底的无力感。
韩夜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路走……”
他顿了顿,看着清澜和云岫紧张而期待的眼神,缓缓说道:“正规的渡船你们是别想了。不过……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绕过官府的关卡和帮派的耳目,穿过‘鬼见愁’峡谷,徒步走到江对岸。”
“鬼见愁?”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没错。”韩夜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是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古道,悬崖峭壁,毒虫瘴气,而且据说……不太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走那里,九死一生。但也是目前唯一能摆脱追兵,悄无声息过江的路。”
九死一生……
清澜看向云岫。走官道或渡船,几乎是十死无生;走鬼见愁,是九死一生。这个选择,残酷而清晰。
云岫也正看着他。她的眼中虽然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信任和决绝。她轻轻握住了清澜的手,低声道:“你决定就好。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清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充满霉味和尘埃的空气。父亲的绝情,官差的追捕,前路的凶险……这一切,都将他逼到了绝境。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韩夜,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请韩大哥指点路径!”
韩夜看着他,似乎对他如此快的决断有些意外,随即又露出了那种玩味的笑容:“有意思。好吧,看在你小子还有点血性的份上,我就给你们画张图。不过事先说好,路我指了,能不能走过去,看你们自己的造化。我是不会陪你们去送死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羊皮纸和一小截炭笔,就着墙壁,飞快地勾勒起来。他的笔法简洁而精准,山脉、河流、险要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沿着这条路走,大约三天,如果能活着走出去,就是江对岸的落云坡。”韩夜将羊皮纸塞到清澜手里,又解下自己的酒葫芦递给他,“这个也拿着,山里夜寒,喝一口能顶顶。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也能壮壮胆。”
清澜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羊皮图和那壶酒,感觉接过的是一条通往未知死亡的路线,也是一线渺茫的生机。
“多谢韩大哥!”他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韩夜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背对着他们说道:“小子,记住,这世道,有时候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别死抱着那些没用的道理不放。”
说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澜紧紧攥着那张羊皮纸,拉着云岫,趁着官差还未搜查到这边,迅速离开了这个危险的渡口,向着镇外那莽莽苍苍、被称为“鬼见愁”的群山走去。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踏上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通往地狱或者说……通往另类“西岭”的征途。
第十四章 危崖
“鬼见愁”峡谷,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一道狰狞伤口。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黑黢黢的悬崖峭壁,岩石嶙峋,形态怪异,仿佛无数扭曲的鬼怪在无声地咆哮。谷底光线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意。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带着腐殖质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气味,那是积年的落叶腐烂和瘴气混合的味道。
脚下根本没有路,只有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枯枝败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下面隐藏着未知的危险。藤蔓和带刺的灌木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张阻碍前行的网,每一次拨开它们,都可能惊动藏匿其中的毒虫。
清澜一手紧握着韩夜给的那张羊皮地图,一手紧紧拉着云岫,艰难地在几乎无法辨认的“路径”上跋涉。他的手掌很快就被粗糙的藤蔓和岩石磨破,火辣辣地疼。云岫跟在他身后,呼吸急促,脸色因为劳累和恐惧而显得异常苍白,但她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抱怨。
韩夜标注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连串极其危险的地形标识。他们需要攀爬近乎光滑的岩壁,岩壁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涧;他们需要借助垂落的藤蔓荡过湍急的溪流,冰冷的溪水刺骨,水声轰鸣,让人头晕目眩;他们还需要穿过一片弥漫着淡紫色雾气的沼泽,那雾气带着甜腥,闻久了便让人头脑发晕,胸口发闷,显然就是韩夜提到的“瘴气”。
清澜不敢怠慢,按照韩夜的提示,用布条蘸了酒,捂住自己和云岫的口鼻,才勉强快速通过。
第一天,他们就在这种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度过。夜晚降临,峡谷里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各种奇怪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夜枭凄厉的啼鸣、以及风吹过岩缝发出的如同鬼哭的呜咽声。
他们不敢生火,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能找了一处稍微凹陷的岩壁,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清澜拿出韩夜给的酒葫芦,自己先抿了一小口,一股辛辣的暖流从喉咙直灌而下,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和恐惧,然后才递给云岫。云岫犹豫了一下,也学着样子喝了一小口,立刻被辣得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对不起,云岫……”黑暗中,清澜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疲惫,“把你带到这种地方……”
云岫摇了摇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是我自己选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她的信任和依赖,像一把双刃剑,既给了清澜无穷的勇气,也让他背负了更沉重的压力。他抬头望向被陡峭崖壁切割成一条细线的、布满了冰冷星子的夜空,心中一片茫然。庄子所说的那个“民如野鹿”的世界,真的存在吗?还是说,那只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虚幻的“西岭”?
第二天,情况更加糟糕。他们的干粮所剩无几,体力也消耗极大。在攀爬一处特别陡峭的岩壁时,云岫脚下一滑,险些坠落,幸好清澜死死拉住了她,但她的手臂却被尖锐的岩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清澜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衣襟,为她包扎伤口,看着那殷红的血迹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蔓延,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弱小。
祸不单行。傍晚时分,当他们按照地图指示,试图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清澜猛地停下脚步,将云岫护在身后,紧张地望向前方。
只见竹林深处,两点幽绿的光芒亮起,紧接着,一条碗口粗细、身上布满诡异花纹的巨蟒,缓缓从竹影中游弋而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它昂起巨大的头颅,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冰冷的竖瞳死死地盯住了这两个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在他们头顶。
第十五章 血藤
巨蟒庞大的身躯在竹叶间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它那双幽绿的竖瞳,像两盏来自地狱的鬼火,牢牢锁定在清澜和云岫身上,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清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他下意识地将云岫往自己身后更深处推去,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别在腰后、从渡口铁匠铺买来防身的一把简陋短匕。匕首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全感。在这庞然大物面前,这小小的铁片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云岫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却依然死死地盯着那条巨蟒,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逃?来不及了!巨蟒盘踞的位置,是穿过这片竹林的必经之路。它的速度,绝对比他们两个筋疲力尽的人要快得多!
怎么办?!
清澜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韩夜的地图上,并没有标注这里有如此致命的危险!是韩夜也不知道,还是……他故意隐瞒?此刻已容不得他细想。
巨蟒似乎失去了耐心,它那粗壮的身躯猛地一缩,随即如同离弦之箭般,带着一股腥风,朝着清澜猛扑过来!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森白的、倒钩状的毒牙!
“躲开!”清澜用尽全身力气将云岫向旁边猛地一推,自己则借着反作用力向另一侧翻滚。
“嗤啦——”巨蟒的头颅擦着他的肩膀掠过,锋利的鳞片将他肩头的衣衫撕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他甚至能闻到那巨口中喷出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一击不中,巨蟒更加狂躁,粗长的尾巴如同一条钢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向清澜扫来!这一下若是扫实,足以让他骨断筋折!
清澜瞳孔骤缩,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蟒尾扫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碗口粗的竹子应声而断,发出“咔嚓”的脆响。
连续的闪躲几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汗水混合着泥土和血迹,糊满了他的脸。他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匕首因为汗水而变得滑腻。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活活耗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巨蟒身后不远处的岩壁。那里生长着一种奇特的藤蔓,颜色暗红如血,叶片呈锯齿状,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韩夜在地图的那个位置,用炭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叉,旁边潦草地写了两个字:“血藤,剧毒。”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清澜的脑海!
巨蟒再次调整方向,幽绿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准备发动第三次攻击。
就是现在!
清澜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冲去,目标并非巨蟒,而是它身后那片血藤!
他的举动显然激怒了巨蟒,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巨大的头颅再次噬咬而来,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
清澜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经触及了他的皮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侧面一扑,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短匕向着那片血藤的根部狠狠掷去!
“噗嗤!”
匕首准确地扎进了血藤粗壮的根茎,暗红色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汁液瞬间喷射而出!
而清澜自己,因为这一扑,再也无法完全避开巨蟒的攻击。蟒蛇的毒牙虽然没有咬中他,但它坚硬的头颅却重重地撞在了他的侧腰上。
“呃啊!”清澜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撞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在一根竹子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
“清澜!”云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来。
而那条巨蟒,在撞飞清澜之后,庞大的身躯恰好碾过了那片被匕首划破的血藤。暗红色的毒汁沾染在它腹部的鳞片上,立刻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冒起阵阵白烟!
“嘶——!!!”
巨蟒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而狂怒的嘶鸣,整个身体疯狂地扭动起来,巨大的力量扫断了周围大片的竹子,尘土飞扬。那剧毒显然对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它幽绿的眼睛变得血红,动作也变得狂乱而无章法。
它似乎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归咎于那个让它受伤的源头——那片血藤,开始用头和尾疯狂地撞击、撕扯着岩壁和血藤。
清澜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看到这一幕,知道机会来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拉住冲过来的云岫,嘶哑地喊道:“快走!趁现在!”
两人也顾不得方向,沿着巨蟒疯狂破坏时露出的空隙,连滚带爬地向前狂奔。身后,巨蟒的嘶鸣和撞击声持续不断,越来越疯狂,也越来越……微弱。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两人才力竭地瘫倒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空地上,如同离开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身上满是污泥、汗水和血迹。
清澜侧腰剧痛无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但他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他转过头,看向同样狼狈不堪、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云岫,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云岫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看着他为了保护她而受的伤,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合了心痛、庆幸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刻的情感。
她伸出手,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们……活下来了。”她哽咽着说。
清澜握住她冰凉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活下来了。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用智慧、勇气和近乎自毁的冒险,为他们赢得了一线生机。韩夜的地图,韩夜的酒,韩夜看似随意指点的“血藤”,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成了他们救命的关键。
那个落拓不羁的江湖客,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指引的这条“鬼见愁”之路,究竟是真的生路,还是一场更为残酷的试炼?
清澜望着前方依旧迷雾重重的峡谷深处,心中没有答案。但他知道,经过鲜血和死亡的洗礼,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体内悄然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抱着书本空谈理想的谢府少爷了。
活下去,变得更强,保护身边的人——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