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鳌鱼的形象与意蕴
庞 进
2025年11月9日晚,一条长近30米、呈畅游状的巨型鳌鱼在中国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开幕式上惊艳亮相,引起海内外观众广泛关注。
鳌鱼是中国人发明、展现的,以龙头鱼身为形象,具有容合、奋进、福生、谐天、理水、镇火、辟邪、美居等文化蕴涵的龙族神物。这是笔者在考察、甄别古往今来相关资料后,给鳌鱼下的定义。
对这个定义,笔者有以下阐释:
一、鳌鱼与“鳌”不同
“鳌”是具有神性的巨龟,鳌鱼是龙鱼结合的神物。《说文解字·卷十四·黾部》“鳌:海大鼈(biē)也。”“鼈”为“鳖”的异体字,指生活于水域的龟类爬行动物;“海大鼈”,即可理解为生活于海洋中的巨龟。出现在古代典籍中的“鳌”,一般指的都是巨龟。《淮南子·览冥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意为:上古神话中的创生神“女娲氏冶炼五色的石头修补苍天的漏洞,砍断海里巨龟的四只脚作为天的四根支柱”。显然,将这则神话中的“鳌”,与龟类动物相联系才能讲得通,因为龟类动物有四足,鱼类动物无足。《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cù),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这则神话,大意是说:在渤海以东的无底深谷,有五座仙山,按天帝指令,这五座仙山由十五只巨鳌负载。而龙伯国巨人,竟将十五只巨鳌中的六只鳌钓走了。由此,产生了“巨鳌负山”“龙伯钓鳌”两个典故。之后诗人笔下的“灵鳌戴方丈,神岳俨嵯峨”(曹植《远游篇》)、“临穷溟以有羡,思钓鳌于沧洲”(唐·李白《悲清秋赋》)“三山巨鳌涌,万里大鹏飞”(唐·李峤《海》)等句,都用的是上述典故。而上述典故以及诗中的“鳌”,指的都是具有神性的巨龟。还有出自于元·无名氏《陈州粜米》剧词“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的成语“独占鳌头”——科举时代,进士中状元后,立在殿阶中浮雕巨鳌头上迎接皇榜,其“鳌”指的也是巨龟。
上述资料显示,“鳌”的形象与功能,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灵物“赑屃”接近。汉代张衡《西京赋》有“巨灵赑屃,高掌远蹠”句,三国吴人薛综注曰“赑屃,作力之貌也”(《文选详注》)。晋代左思《吴都赋》中,出现“巨鳌赑屃,首冠灵山”句,将“赑屃”与“巨鳌”连在一起。至明代,学者杨慎在《升庵集》里,言“赑屃,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

二、鳌鱼体现着龙与鱼的亲密关系
笔者在研究龙文化的过程中,创用了“容合”一词,意为“包容、兼容、综合、化合”。龙就是中华先民对自然界中的蛇、鳄、蜥、鱼、鲵、猪、鹿、熊、牛、马等动物,和雷电、云、虹、龙卷风、星宿等天象,经过多元容合而发明、展现的,具备长身,大口,大多有头、有角、有足、有鳞、有尾等形象特征,具有喜水、好飞、通天、善变、显灵、征瑞、示威等神性,和容合、福生、谐天、奋进等精神蕴涵的神物。鱼是龙的重要的“容合”对象之一。从形态上看,鱼鳞为龙鳞提供了取材参照。从生态上看,鱼的能隐能显、能静能动、能大能小,能幽能明,以及“喜水”“多子(繁殖力强)”等品性、功能,为龙提供了取材参照。
龙与鱼的结合,即“鱼龙”出现的起始时间,可以追溯至先秦时代。《山海经·海外西经》:“龙鱼陵居其北,状如鲤。”郭璞注:“或曰龙鱼似鲤,一角。”角是龙的形象特征之一,鱼生角,是谓“龙鱼”。到了汉代,以龙头和鱼身组合而成的“鱼龙”形象,出现在宫廷的“百戏”演出中。《汉书·西域传赞》:“孝武之世……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渝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
还有广为流传的“鲤鱼跳龙门”神话。《太平广记》卷四六六引《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阔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这样的“鱼化龙”神话,有“奋进”,即“寄托、反映超越平凡、改变命运的愿望”“昭示、褒扬努力拼搏、奋发进取的精神”“欣赏贺赞成功、激励鞭策后来”的意蕴,作为龙与鱼结合体的鳌鱼,自然禀赋着这样的意蕴。在十五运会开幕式的相关报道中,有“鳌鱼是从鱼化龙的过渡形态”“寓意人生跃升精进”之语,阐说的就是这样的意蕴。至于“在远古时代,金、银色的鲤鱼想跳过龙门,飞入云端升天化为龙,但是它们偷吞了海里的龙珠,只能变成龙头鱼身,称之谓鳌鱼。雄性鳌鱼金鳞葫芦尾,雌性鳌鱼银鳞芙蓉尾,终日遨游大海嬉戏”的传说,则可视为民间对鳌鱼的温情注解。

鳌鱼是龙头与鱼身的结合,称其为“龙鱼”或“鱼龙”皆可。龙头是龙的灵枢系统、关键部位,是龙的“喜水、通天、善变、显灵、征瑞、示威”等神性,和“容合、奋进、福生、谐天”等精神的主导者和主要体现者。鱼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有“富足、繁荣、好运、安顺、和谐”等象征意。故可言,作为龙头与鱼身结合体的鳌鱼,是容合了龙文化精华与鱼文化精华的龙族神物。
说到容合,“十五运”开幕式上的鳌鱼,就是多种元素的“容合”:设计灵感来源于广州番禺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鳌鱼舞,和岭南建筑物上多见的彩绘鳌鱼雕塑。造型、技术、材料、表演方式,容合了造型气囊、仿生科技、传统花灯、大型气球空飘技术、可回收的碳纤维材料、可控制的随音乐变换色彩的LED鳞片、少年武者绳索牵引,等等。
三、摩羯与鳌鱼的出现
在鳌鱼的发明、展现、演进过程中,不能排除来自印度的摩羯的影响。在印度神话中,摩羯(也写作摩竭)是一种长鼻、巨口、利齿、鱼身、鱼尾的水中怪兽,梵文为makara。其来源,大概是古印度人对象、猪、鳄、鱼等动物的集合(头部之鼻、口、齿等取自象、猪、鳄等;身之形、鳍、鳞、尾取自鱼)。佛教经典中的摩羯,具有大、凶、怪的特点、令人恐惧的“吞啖”能力和辟邪护法的功能。唐·释慧林《一切经音义》:“摩羯者,梵语也。海中大鱼,吞啖一切。”
随着佛教的东进,摩竭也来到了中国。最早的文献记载,出自东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卷五》:“河西岸有如来作摩竭大鱼,从河而出。”最早见于画面的是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猪鼻、巨口、利齿、长鳍的“摩羯”相伴在洛神的车辂两侧。
与中华龙文化容合印度naga(哪迦)文化同步,中国本土的鱼龙纹也对摩羯纹进行了容合,逐步形成了中国化的,形象上基本上是龙头龙口、鱼身鱼尾,内涵、功能上已减少,甚至去除了凶恶的令人恐惧的成分,增加,甚至充盈了祥和、祈福的成分的“鱼龙·摩羯纹”。
期间,唐代高僧释慧林在《一切经音义》中以“鳌鱼”释“摩羯”,使“鳌鱼”一词横空出世:“摩羯鱼,此云大体也。谓即此方巨鳌鱼,其两目如日,张口如河谷,吞舟光出,濆流如潮,若欱水如壑,高下如山,大者可长二百也。”。此段话中的“鳌鱼”之“鳌”,没有取“鳌”作为“巨龟”的“龟”义,而只取了“鳌”作为“巨龟”的“巨”义,这样,“鳌鱼”就指的是“巨鱼”。
这样的改变对鳌鱼形象的形成产生了影响。在宋、元文人的诗文中,如“持竿江上钓鳌鱼,获却金鳞一颗珠”(北宋·陈抟《河洛理数》)、“方知我是一鳌鱼,素鳞晃日如铺锦”(元·马钰《踏云行·次重阳韵》),其“鳌鱼”就指的是鳞片显见的“鱼”,而非甲盖显见的“鳌”。

四、鸱吻与鳌鱼
鸱吻也称鸱尾、螭吻、蚩尾、蚩吻、龙吻等。唐代苏鹦《苏氏演义•卷下》:“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柏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今人多作鸱字,见其吻如鸱鸢,遂呼之为鸱吻。”此记载将鸱吻出现的初始时间追溯至汉代,言鸱吻的本质是“水之精”,功能是“辟火灾”,工作岗位是“置之堂殿”。宋·李诫《营造法式·卷第二·总释下》引唐·胡璩《谭宾录》:“东海有鱼虬,尾似鸱,鼓浪即降雨,遂设象于屋脊。”此记载表明,鸱吻在唐代已被广泛置用,其形象同与“鱼虬”——“虬(qiú)是古代传说中有角的龙(《说文解字·卷十四·虫部》:“虬:龙子有角者”),故“鱼虬”即“鱼龙”。此“鱼龙”为龙头鱼身,具有“鼓浪即降雨”的功能,其被“设象于屋脊”,是为了“辟火灾”。
到了明代,鸱吻成为一些学人笔记中的“龙生九子”之一。李东阳《怀麓堂集》:“龙生九子……蚩吻,平生好吞,今殿脊兽头是其遗像。”而在陆容《菽园杂记》里,鸱吻与鳌鱼同时出现:“古诸器物异名……螭吻,其形似兽,性好望,故立屋角上。……鳌鱼,其形似龙,好吞火,故立于屋脊上。”这段话表明,明朝时的“鳌鱼”,已属于龙族成员,且已具有与“鸱吻”相同的“吞火”即“辟火灾”的功能,都可作为房屋的脊饰。
综上可见——
鸱吻与鳌鱼之同:1,文化渊源、精神底蕴相同:都是龙头鱼身的结合,都属于“龙生九子”体系中的成员,都蕴涵、体现着龙的容合、奋进、福生、谐天的精神。2,基本功能相同:都位于屋顶正脊,且多置于两端,用来封固和保护屋顶,防止雨水渗入,是为“理水”;都有“吞火”的寓意,是为“镇火”;都是具有神性的祥瑞之物,能起到“辟邪”的作用。同时,也都是建筑等级、风貌,即“美居”的象征、显示。
鸱吻与鳌鱼之异:1,历史流变有异:鸱吻始于汉唐,明清定型,为官方主流形制。鳌鱼之名由唐代僧人变“鳌(巨龟)”而来,其形制出现较晚,明清时期始盛于岭南,可视作鸱吻在南方地区的民间变体。2,形象特征有异:鸱吻突出“龙口大张吞脊”状,其背部有的插一把宝剑(传说为防止其逃遁,并强其镇邪能力),尾部向上卷起。鳌鱼多不作“龙口大张吞脊”状,背部不插宝剑,鱼尾向上呈扇形展开。3,地理分布有异:鸱吻以北方官式建筑为主。鳌鱼以南方民间建筑为主。4,艺术风格各有偏重:鸱吻庄重、威严、规整,造型相对程式化。鳌鱼繁复、精巧、用材多样、色彩鲜艳、动感强烈。
(2025年11月16日写于加拿大;刊于《西安晚报》2025年11月29日第6版)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先后求学于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哲学学士、文学硕士。20世纪7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著作近六十种,获中国首届冰心散文奖、陕西首届民间文艺山花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之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