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八五一”
曹宇翔
“八五一”原是北京朝阳区的一个信箱地址。1976年初春,我来到这里。大院安静而又肃穆,周围是村庄和田野,高压电网外面发射架林立。带兵班长告诉我,大院里面有电台,电波就在天上飞,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穿上军装后,我仿佛变了一个人:遵守纪律、训练刻苦、埋头苦干。一次全连在电网沟挖污泥,为菜地筹备肥料。当晚集合时,指导员在夜幕中高声表扬:“新兵曹宇翔身大力不亏,干活一个顶仨!”站在队列后面的老兵回班后告诉我:“刚才路过的女兵都在议论,哪位是曹宇翔。”这番话让我连续数日忐忑不安,生怕被谁认出来。
当兵前,我是个调皮捣蛋的毛头小子,母亲管教不了我,时常气得直抹眼泪。新兵连第一年,母亲从山东老家来队探望,见我听话了,像个大人了,高兴地抓住指导员的手说:“多亏了部队管得好!”
都说部队是大熔炉,我对自己说,既然进了炉门,就使劲炼吧。记得一次夜间紧急集合,连长下达命令:“‘敌人’占领了兄弟电台,我们连必须夺回阵地。”我扛起重机枪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第一个到达指定地域。回来的路上,我往肩头一摸,一手血。再一看,肩头竟被重机枪硌掉一块皮。
那时,我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好像身上的每块肌肉都能战斗。我个头噌噌往上蹿,投弹一助跑就能投近60米,成了连里的投弹标兵;身手也灵活,蒙上眼睛拆装机枪速度最快,没少受连长夸奖。我最拿手的当数搏击训练,空手夺刀、擒拿格斗、抱腿顶摔,每个课目成绩都名列前茅,连队的军事比武榜上常有我的名字。
说起来,我多少有点文艺细胞。在老家时,我就爱背三句半、对口词,还会敲快板、说数来宝。每逢节日联欢,战友们便起哄要我表演。其实我更喜欢诗歌,闲暇时,我常躲进连队大菜窖读诗。顶棚垂下的大灯泡,照得菜窖里又温暖,又安静,又明亮。葱、姜、胡萝卜、大白菜,伴我度过青春年少好时光。
慢慢地,我开始写诗。见刮风就写风,见下雨就写雨,抓一把空气也想写成诗。我几乎写遍了操场上的每一粒小石子,捕捉到一切可入诗的意象:胶鞋、弹壳、军帽、五星帽徽、红领章、军挎包、背包带、夜间瞄准、军嫂来队、老兵探家……就连连队养的十几头大肥猪,我也想统统给它们押上呱唧呱唧的韵。
那时候,我最喜欢诗人李瑛的《枣林村集》。连长特批:出去训练,腰里别着手榴弹,也可别上那本诗集。训练间隙,我就把李瑛的诗念给战友们听。多年后参加《诗刊》座谈会,偶遇李瑛老前辈,我激动地说:“我的诗歌,吃过李瑛同志的奶。”这句话大概有点毛病,惹得李瑛老师和在座的十几位著名诗人哈哈大笑。
不久后,营区门口的黑板报成了我的新战场。指导员说,这是展示连队形象的窗口,你要完成好这个光荣任务。出板报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曾当过乡村教师,记得当年接到上级通知,我就用排笔在村口院墙上刷出标语,每个字都比碾场石磙还要大。
命运的转折来得悄无声息。一天,营区里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团里的宣传干事陪着政委到我们连检查工作。我当时正站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出板报,并未注意到后面人群里,竟然站着穿“四个兜”的团领导。
没过几天,宣传干事打来电话,让我到团部政治处报到。我背着背包,里面塞着我的全部家当——几本书和当兵走时兄长赠的一支英雄牌钢笔。那天,文书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汽车站。我就这样走上人生的另一条道路,越走越远……
时隔多年,我又提笔写下这个紧挨心灵的地址——“八五一”。透过笔画的缝隙,我仿佛看见巡线回营的副班长笑呵呵地走来,班长伏在床边正在写家信,老兵坐在小马扎上擦着油亮亮的枪管,排长又在晚霞余晖里吹口琴……那口琴之声,犹在耳边,像一颗心,告诉另一颗心。

曹宇翔,山东兖州人,1976年2月入伍至北京卫戍区,1983年调武警总部,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军旅生涯42年,大校军衔,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一次立二等功,三次立三等功,其家庭被评为全国武警部队五好文明家庭。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新闻奖等奖项。
本文刊于《解放军报》2025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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