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苏州已有一段时日,转眼又到了返回北京的时节。返京前一天,想到错过了京城秋日的红叶,便决定前往天平山寻秋——早就听闻此处红枫声名远扬,查阅得知山中多为三角枫,与北京常见的五角枫、黄栌同属槭树科。三角枫的叶片小巧精致,边缘带着浅浅的三角状齿痕,红得温润含蓄,没有北方红叶的浓烈张扬,多了江南独有的清新婉约,正好弥补了这个季节的遗憾。
站在刻有“天平山”三字的巨石前,指尖触摸到石面的温润,恍惚间觉得乾隆皇帝御笔题写的金漆,还沾着当年秋日阳光的余温。身后的三角枫绽放着漫天红韵,每一片叶子都是姑苏城留存到暮秋的艳丽色彩,和京城五角枫的阔大叶片截然不同,让山坳间满是晚秋的生机。连风都带着草木的清新湿润,不凉不燥,恰好裹着秋日的温软。
沿着御道缓缓前行,青苔顺着石阶的纹路蔓延生长,踩上去带着微微的湿滑感。范公祠的石碑隐藏在树荫里,青苔浸润着碑上的字迹,“范仲淹纪念馆”几个字被岁月和风打磨得温润柔和。古柏的浓荫中仿佛飘荡着《岳阳楼记》的清雅韵味,与山间的秋气相融合,增添了几分文雅的意趣。转过墙角,一湖秋光突然映入眼帘:湖水是凝住的清绿色,漂浮着几颗碎金般的落叶;岸边的三角枫正把浅红、橙黄、深赤等色彩交织在枝桠间,连松针的苍绿都染上了三分暖意,层次分明得如同天然绘就的画作——这红色是浸润了江南水汽的柔和,不像北方红叶那般张扬热烈,却在温润中透着坚韧的力量。
找到石栏坐下,风裹着桂花的余香掠过肩头,袖管里仿佛兜住了半捧秋日的阳光。其他人举着相机追逐着叶尖的光影,我却偏爱观赏水面的倒影——枫叶的红色在涟漪中缓缓流动,云影淡淡的,连鬓边的白发,都在水中漾成了温和的纹路。起身再往山上走,石阶渐渐陡峭了些,两旁的枫树愈发密集,枝桠交错着遮蔽了天空和阳光,阳光透过叶缝筛选下来,在石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脚步移动,像是撒了一路碎金。落叶堆积在石阶缝隙里,踩上去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如同秋日在耳边诉说的悄悄话。弯腰拾起一片红枫,叶脉硬朗得如同雕刻出来一般,捏在手里薄而挺括,指尖摩挲着叶片的纹路,便想起了岁月中那些磨砺意志的日子,正像这枫叶的脉络,藏着不服输的韧劲。穿过树林时,枝桠擦过肩头,又落下两片红叶,随手塞进衣兜,成了秋日赠予的念想。
风里只飘荡着草木的清新湿润,混合着泥土的微腥气,这是这个季节独有的温凉气息。山腰的茶社隐藏在树后,黑瓦上攀爬着枯藤,木窗里透出煮茶的暖香。靠着栏杆望去,湖水把半山的红叶都装进了镜面,往来的人影成了画中的墨点,难怪老天爷要把最艳丽的颜色,特意落在这天平山的晚秋里。不远处的冷泉潺潺流淌,泉水从怪石缝隙中溢出,带着山体的清润,俯身捧起一捧,温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驱散了登山带来的微汗。那些怪石形态各不相同,有的卧倒有的直立,布满褶皱的纹路里嵌着青苔,极像多年来默默坚守的时光,如石头般沉稳,如泉水般清澈,在无声中藏着赤诚之心。
再往上走,光影愈发灵动,阳光穿过红叶的缝隙,把枝叶染成半透明的红色,连空气都透着暖调。叶尖沾着清晨的露水,像是秋日没擦净的眼眸,风穿过林梢,红色的波浪层层叠叠,连呼吸都裹着枫叶的清香。脚边的落叶堆成了柔软的毯子,踩上去便触到了秋日的心跳,偶尔有熟透的枫叶飘落,打着旋儿落在肩头,轻得像一声叹息。登山的石阶有缓有陡,正如同大半辈子走过的路,有平坦的坦途也有起伏的波折,每一步都踏得扎实,最终在岁月里沉淀出从容的心态。
太阳渐渐西斜时,在山顶的观景台歇脚。风把鬓发吹得微乱,手里的茶杯还留着余温,抬头望去,漫山红叶如同燃烧的火焰,湖水碧绿如玉,远处的姑苏城郭隐约可见,炊烟与晚霞相互交融,成了最温柔的背景。有人说秋天是萧瑟的,可这天平山的秋,偏偏是热热闹闹的艳丽:枫叶是燃烧的火焰,湖水是凝结的美玉,空气里飘着温凉的烟火气。六十五年的岁月,正像这晚秋的枫叶,经历了春天的娇嫩、夏天的繁茂,熬出了一身透亮的红色——部队的锤炼是枫叶的筋骨,保密岗位的坚守是枫叶的底色,职场历练的起伏是枫叶的纹路,扶贫路上的奔波是枫叶的艳色。不胆怯不气馁,不骄傲不浮躁,只把半生的沉淀与赤诚,浸润在这湖光山色的艳丽之中,那些走过的路、扛起的责任、坚守的诺言,都化作了枝叶间的光芒,温柔而坚定。
起身往山门走去,下山的石阶平缓了许多,衣兜里的红叶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偶尔蹭到衣襟,发出沙沙的声响。回头望去,夕阳正把山尖染成金红色,风吹过之处,满林的红浪轻轻晃动——这秋天,这山峦,这满手的红叶,这大半辈子的岁月沉香,原来是时光赠予的最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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