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集市里藏着我的旧爱新欢
孙秀君
赶集是我儿时最美好的梦，长大了亦是。
小时候，每当我们淘气的时候，母亲就会拿出她的杀手锏，警告我和比我年长十个月的小叔说：“你们再不听话，这个月就不让你们去赶集了。”
这话比什么都灵验。于是，我们这两个方才还闹得鸡飞狗跳的“魔王”，立刻便噤了声，规规矩矩地坐到板凳上去，心里那点顽劣的兴致，早被对那集市的向往冲得无影无踪了。
在那个物质与文化都同样困乏的岁月里，集市，便是我们贫瘠的童年里所能想象到的、最盛大的人间乐园与味觉殿堂。我们向往那集市上，从蒸笼里猛然揭盖时，喷薄而出的、带着大葱与猪肉混合香气的滚滚白汽；向往那在滚油里翻滚、渐渐变得金黄酥脆的油条与馓子；也向往那说书人劈里啪啦的竹板声，以及混杂在空气里、各种各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吆喝声。这一切足以让一个孩子收起暂时的顽皮。
长大后，我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儿，飞离了故乡的旧巢。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里，“集”这个字眼，连同它所承载的整个喧闹、温热的世界，都仿佛沉入了一场悠长的旧梦。
我也曾向身边的朋友们打听，这城市的近旁，可还有“集”的存在？他们告诉我的，要么是超市门口那寥寥几个菜贩组成的小市场，要么是远在几十公里外的、需要专程驱车前往的“庙会”，终究，都不是我心底那个可以“赶”的集了。久而久之，我也便死了这份心，只当那份烟火气，是锁在童年记忆里的一幅画，再也走不进去了。
直到前几日，一位相熟的大哥忽然邀我，说周末与几个文友一同去赶集。我当时便是一愣。“集”这个早已在我心底沉睡的名词，蓦然苏醒过来，既熟悉又陌生。
“赶集”我自然是欣喜的，可心里也难免泛着嘀咕：“这城里哪里还有集呢？莫不是又要跑到遥远的郊区去？”结果一问，才知那集市非但不远，竟就藏在这城市的心脏里——一个名叫大辛庄的地方。
去的那天，天色是种明净的浅蓝，初冬的暖阳，洒在身上，感觉舒适、惬意。我依着百度地图的指点，乘公交车前去。一下车，正有些茫然，便看见三三两两拉着购物小车的老人们，步履从容地，都朝着一个方向去。我心里便有了底，知道跟着他们，是绝不会错的。于是，我便混入这银发的队伍，成了一条被无形线索牵引的鱼。
刚离开宽阔的主路，只一拐弯，景象便陡然不同。路两旁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些摊子，有卖各色针头线脑的，有卖应季水果的，还有卖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模样朴拙的土产的。空气里，开始弥漫开一种混杂的、鲜活的气味，是泥土、蔬菜和食物油脂的芬芳。我以为，这便是我要寻觅的市集了，心下已觉满足。与朋友们约好在集市的一个门楼下相见，我便一边踱着步，一边用眼睛搜寻着。走了好一段，却总不见那门楼的影子，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恰好旁边有位卖水果的大姐，红扑扑的脸膛，正高声吆喝着“甜过初恋的草莓”。我凑上前去问路。大姐听了，用手一指，爽朗地笑道：“门楼？还早着呢！你这才到了集市的边儿上，往里走，热闹的在里头！”我这才恍然，原来我所以为的集市，竟只是它一篇洋洋洒洒长文的“序章”罢了。
我继续前行。果然，那路愈走愈狭窄，越拥挤。那喧闹的人声，起初是溪流，渐渐汇成了江河，最终，变成了一片沸腾的、温暖的海洋。又走了约莫十几分钟，一抬头，便远远地望见了一座高大的、带着几分古意的门楼，像一位敦厚的主人，立在人群的潮水里。门楼下，朋友们已先到，正笑着向我招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无论将自己生活的壳子打磨得多么光滑、高冷，骨子里，终究藏着对这般烟火的依恋的。我们迫不及待地，像儿时那样，一头扎进了滚滚的人流里。
一进集市的正门，便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了。那是一种散发着野味的、生机勃勃的丰盛。这边的摊上，是顶花带刺的黄瓜，紫得发亮的茄子，沾着湿润泥土的、红扑扑的萝卜，一堆堆，一簇簇，像是把整个菜园子都搬了过来。那边的架上，是五颜六色的布料，是成堆的锅碗瓢盆，旁边还有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空气中，各种声音与气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你牢牢地罩在其中。这边是卖香油的小磨，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那新磨出的麻油香，浓得化不开，仿佛能给空气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那边是卖熟食的摊子，锅里酱色的卤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里面沉浮着的猪头肉、肥肠，颤巍巍的，闪着诱人的油光。那香气是霸道的，具有侵略性的，直往鼻孔里钻。
我实在忍不住悄悄买了一个刚出锅的包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那温热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一直传到我掌心。轻轻咬上一口，滚烫的、鲜美的汁水立刻充盈在口中。我一边走，一边毫无形象地吃着。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吃相，也没有人会嘲笑你的忘形。在这里，人仿佛卸下了一切身份的甲胄，回归到了一个最纯粹的、寻求温饱与快乐的生灵。
我在一个卖土布的老人摊前停了下来。那布是手工织的，颜色是天然的蓝，染得却并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像雨后的天空，又像山间的溪水，有一种机器印染永远无法企及的、生动的美。我抚摸着它，一种久违的、质朴的温暖在指尖流淌着。
不知不觉，已在集市上盘桓了近两个时辰。当我们驱车重新回到那宽阔而整洁的城市街道上时，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集市的喧闹，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混杂的香气，身边几样微不足道的土产，却像从另一个世界带回的证物。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久久埋在我心底的，不只是一个关于包子和油条的梦，也不只是对一段已逝时光的怀念。我所眷恋的，是那种毫无隔阂的、人与人、人与物直接相对的鲜活；是那种在讨价还价中流露出的、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与执着；是那种在泥土与汗水之间，生长出来的、粗糙而强大的生命力。我想，无论我走得多么远，装扮得多么不同，我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这热气腾腾的土壤里。
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常常来这里赶集。不为买什么，只为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这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在这氤氲的美食香气里，重温那份藏在市井烟火里的温暖与感动，让心灵在烟火气中得到慰藉与安放。
孙秀君，笔名：禾园。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散文作家学会会员，中国石化作家协会第一届副秘书长，山东红荷文学社社长，宝荷书苑会长。曾系行业媒体记者、编辑。自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了诗文集《点点滴滴》、《瓦上花开》报告文学集《石油魂》，编辑出版了新闻故事《石化情怀》等书籍。一批文学作品散见与《中国石化报》《中国石油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山东文学》《经济日报》《北京晚报》等多家报刊，并有多篇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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