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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本是古典词牌里氤氲欢悦的底色,宗德宏却以一支沉郁之笔,在这三个字里写尽离别与生命。这首诗不似传统“相见”的雀跃,反而以“泪眼盈盈”起调,将读者带入“苍翠荒芜”“云雾浑浊”的苍茫图景中。土地与青山的变化,是时间的刻刀在天地间写下的离别;“征雁南翔”的归程、“枫红零落”的秋意,则以自然的迁徙与凋零,暗合人间聚散的无常。
诗中悲伤与坚韧的互文让人心疼,当“流水掩面而泣”“疼痛、忧伤、孤独”漫过心岸时,诗人笔锋一转:“好在我们都站立着/像一棵棵大树”。“站立”二字是对生命最庄重的礼赞。不否认离别的痛,却在疼痛里生长出“希望的枝叶”与“风骨”;不回避岁月的沧桑,却让“心的温度”在隐忍中愈发澄明。末句“昨夜,我听到有人在哭”,更以余韵悠长的留白,将个体的悲喜融入广阔的生命经验,让每个读诗的人都能在其中照见自己的故事。
宗德宏的《相见欢》,是一首关于离别的诗,更是一首关于生长的诗。以草木山河为笺,以人心温度为墨,在“相见”与“离别”的永恒命题里,写出了中国人骨子里“悲而不伤”的生命哲学。这样的诗歌,值得慢读细品。
——獒妈


诗作者:宗德宏,资深媒体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一直供职于北京青年报。数百首诗作散见《诗刊》《北京文学》《诗歌月刊》《绿风》《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日报》等几十家报刊,有多首诗作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朗诵中国》《中国诗选》(中英文对照版)等诗歌选本。《太阳诗报》执行主编。

作者:宗德宏
和别离一样,又一次泪眼盈盈
苍翠的土地日渐荒芜
远远望去,当初缭绕的青山云雾
有些浑浊了
狂风起,征雁南翔,君晨踏归途
那是一串奔波的脚步
遥念枫红烈烈,怎堪零落
流水掩面而泣,带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凄楚
是谁?在隐忍中
感受疼痛、忧伤、孤独
好在我们都站立着
像一棵棵大树
生长希望的枝叶,也生长风骨
不用去赘述了
这一腔情愫,照见心的温度
/
皱纹继续延伸
昨夜,我听到有人在哭
◎ Joy of Meeting
Like parting, it brings tears to the eyes again;
The verdant land is wasting away.
Afar, the blue mountains veiled in haze at dawn
Look blurred today.
When wild winds blow, you’ll go south with southbound wild geese
As you come at dawn a long, long way.
How can I bear to see the flaming maples shed their leaves?
The weeping stream’s face hidden in dismay.
But who could bear
The grief, the pain, the anguish and despair?
It’s well that we still stand like trees fair,
Growing new leaves and boughs in the air,
Showing our character fine.
There is no need to say what feeling grows in our heart,
So long as it is warm.
/
Wrinkles continue to spread.
Last night I heard someone weeping in pain.

文/獒妈
宗德宏的《相见欢》里,关于离别、荒芜与生长的词句,没有刻意的修辞堆叠,没有炫技的意象拼接,却在朴素的言说中直抵我心。其实,动人的诗从来不是技巧的标本,而是情感的化石。当我在诗中看见“泪眼盈盈”的真实,触摸到“土地荒芜”的疼痛,听见“有人在哭”的隐忍,便想到诗歌的终极命题,从来不是技艺的较量,而是灵魂的共振,“诗心”是真情在纸页上的投影,是生命体验在语言里的显影。
《相见欢》的开头便以“和别离一样,又一次泪眼盈盈”打破了传统词牌的“欢”字壳。诗中的“相见”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与“别离”同构的情感体验。生命中许多“相见”,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与青春告别,与故土告别,与理想告别。“苍翠的土地日渐荒芜”,将个体的情绪投射到广阔的时空:土地从“苍翠”到“荒芜”的衰变,既是自然时序的更迭,更是心灵原乡的坍圮。当“缭绕的青山云雾”变得“浑浊”,诗人实则在书写一场关于“清晰”与“模糊”的精神困境,曾经分明的理想、纯粹的热爱,在岁月的风里渐次蒙尘。
诗中“狂风起,征雁南翔,君晨踏归途”的画面,是古典诗词中“归雁”意象的现代转译。但不同于“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婉约,诗人的“征雁”与“归途”带着奔波的粗粝感。“一串奔波的脚步”既是具象的行路声,也是时代的脚步声。在快速变迁的当下,每个人都是“征雁”,在生活的风暴里寻找归处。紧接着“遥念枫红烈烈,怎堪零落”的转折,将视线从远方拉回眼前:记忆中炽烈的枫叶,或许是某段热烈的时光,某份炽热的情感,终究在现实的流水里“掩面而泣”。流水的“凄楚”不是修辞,是诗人替所有被时光冲刷的事物发出的叹息。
如果说前半段是情感的“向下生长”,那么“好在我们都站立着,像一棵棵大树”则是全诗的精神拔节。“站立”二字重若千钧,对抗着前面所有的“荒芜”“浑浊”“零落”与“凄楚”;“大树”的意象朴素却有力,没有奇崛的修饰,却用生命形态诠释坚韧。大树的生长从不是为了对抗风雨,而是在风雨中自然舒展枝桠。“生长希望的枝叶,也生长风骨”,将“希望”与“风骨”并置,暗示真正的坚韧不是刻意的强硬,而是在疼痛中依然保持向上的姿态。从低处升起的力量,比口号式的“振作”更有说服力,因为来自真实的生命体验:只有经历过荒芜的人,才懂得“生长”的力量。
诗的结尾“皱纹继续延伸,昨夜,我听到有人在哭”,以“皱纹”呼应“土地荒芜”,以“哭声”呼应“泪眼盈盈”,形成情感的闭环。“哭”不是软弱,而是对生命痛感的诚实接纳。当所有的情绪在“不用去赘述了/这一腔情愫,照见心的温度”中收束,我明白“相见欢”是与真实的自己相见,与生命相见。未被粉饰的疼痛、未被消解的孤独、未被命名的温暖,才是珍贵的“欢”。
宗德宏《相见欢》遵循了诗歌原始的语法:情感的自然流动。这种“自然”不是粗疏,而是对生命体验的忠实记录;这种“流动”不是随意,而是情感在语言中的有机生长。当人们谈论“诗歌技艺”时,会想到隐喻的新奇、结构的精巧、语言的陌生化,但若剥离了情感的内核,技艺便成了无根的游丝。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诗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它的生命在于情感的节奏。”节奏,只能来自真实的情感体验,而非技巧的编排。
中国古典诗学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传统,早已揭示了真情的本质地位。《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离情,不是靠复杂的修辞,而是靠“依依”二字中流淌的眷恋;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悲怆,不是靠意象的堆叠,而是靠“溅泪”“惊心”里的感同身受。跨越千年依然鲜活的诗句,无不是真情的结晶。当情感足够浓烈,语言便会自动寻找最贴切的形式。
反观当下诗坛,某些作品陷入了“技艺崇拜”的误区:为了追求语言的陌生化,刻意制造晦涩的隐喻;为了结构的精巧,牺牲情感的连贯性;为了先锋的标签,背离了基本的情感逻辑。这样的诗,或许能在形式上让人惊艳,却难以在心灵上留下痕迹。就像一个高明的匠人,用珍贵的材料雕刻出精美的容器,里面却空无一物。而宗德宏《相见欢》的“不事雕琢”,是对“技艺至上”倾向的反拨,证明了当情感足够真实,朴素的语言能成为锋利的诗刃。
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写道:“诗不是情感的发泄,而是情感的回忆;诗不是情绪的表达,而是情绪的沉淀。”“回忆”与“沉淀”,并非否定情感的真实性,而是强调情感需要经过时间与心灵的淬炼。本诗中的“泪眼”“荒芜”“哭泣”,正是淬炼后的情感:不是即时的情绪宣泄,而是经过沉淀的生命体验。“君晨踏归途”的“晨”字,“皱纹继续延伸”的“继续”二字,都暗示着情感是在时间中慢慢生长出来的,是被反复咀嚼过的真实。“沉淀的真实”,比即时的情绪更有穿透力,因为包含了生命的厚度。
技艺在诗歌创作中当然重要,是情感的载体,是语言的脚手架,是让情感得以精准表达的工具。但技艺的价值,永远取决于是否服务于情感的表达。就像钢琴家的技巧是为了更好地传达音乐的情感,画家的笔触是为了更生动地呈现画面的意境,诗人的技艺也应当是为了让情感更清晰、更有力地抵达读者。当技艺凌驾于情感之上,当形式大于内容,诗歌便会沦为技巧的展览,失去了核心的生命力。
宗德宏在《相见欢》中展现的“无技巧”,其实是最高级的技巧。让技巧隐退,让情感显形。诗中“像一棵棵大树”的比喻,看似普通,却比任何奇崛的隐喻都更贴切:大树的形象是每个人都熟悉的,生长方式是本真的生命状态,用它来比喻“站立”的姿态,既准确又亲切。“流水掩面而泣”的拟人,没有刻意的陌生化,却因“掩面”细节的真实,人在哭泣时会掩面,流水“掩面”便有了人的温度,让自然景物的情感投射更有代入感。“技巧”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始终服务于情感的表达,而不是为了展示技巧本身。
对比来看,某些诗人为了追求“先锋性”,刻意使用断裂的语言、跳跃的逻辑、生僻的意象,结果导致情感的断裂。比如,有的诗中“月亮”被拆解为“银质的碎片”,“离别”被置换为“玻璃的裂缝”,这些意象是新奇,却割断了读者与情感的直接连接。读者需要先破译意象的密码,才能触及情感的内核,而当破译的成本超过了情感的价值,诗歌便失去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宗德宏的《相见欢》则相反,语言是“透明”的,情感是“裸露”的,读者无需解码,直接就能触摸到诗人的心跳。“透明”不是简单,而是对情感的高度自信:足够真实,所以无需包装。
诗歌史上经典之作,无不是真情与技艺的完美统一,但真情始终是根基。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简单,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厚重,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沉闷,戴其苍“欢歌悲作底 苦海乐为舟”的深邃,莫不是以真情为底,以技艺为翼。这里的技艺,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淬炼,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沉淀。经典从未离开过真情的土壤,反而因真情的滋养而更加丰茂。
在技术至上、流量为王的时代,诗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一方面,新媒体的传播方式让诗歌的传播速度加快,却也让“快餐式”写作泛滥;另一方面,对“先锋”“实验”的过度追求,让某些诗歌远离了普通人的情感体验。但是宗德宏的《相见欢》像一剂清醒剂,诗歌的精神原乡,不在技巧的迷宫里,而在真实的情感土壤中。
真实的情感,是诗歌原始的动力,也是永恒的魅力,只需要诗人对生活真诚凝视,对生命诚实记录。就像《相见欢》中“皱纹继续延伸”的平凡,“有人在哭”的普通,看似“微小”的情感,最能引起共鸣,因为属于每一个经历过岁月的人,属于每一个在生活中跋涉的人。当诗人愿意褪去光环,回归为一个纯粹的人去感受和书写,诗歌便获得了最普世的力量。
诗人的责任,是做情感的捕手,而非技巧的魔术师。艾青说:“诗人必须比一般人更敏感,更能捕捉那些激动人心的瞬间。”这种“敏感”,不是对技巧的敏感,而是对情感的敏感;“捕捉”,不是对语言的雕琢,而是对生命体验的记录。当诗人真正融入生活的细节,当诗歌真正扎根于情感的土壤,动人的诗也就藏在“泪眼盈盈”的瞬间里,藏在“土地荒芜”的叹息里,藏在“站立成树”的坚韧里。
读《相见欢》,最终读到的是一个“真”字。这“真”,是情感的真,是体验的真,是生命的真。诗歌创作中真情流露永远比技艺娴熟更重要,因为技艺是手段,真情是目的;技艺是工具,真情是灵魂;技艺会随着时代变迁而迭代,真情却能跨越时空而永恒。
2025年11月26日中午于珠海工人文化宫


点评者:獒妈,本名施维,字冰之,号任天真,中国香港人。

翻译者:朝云暮雨,当代文学界不著名写作人,深邃的洞察力和独树一帜的写作手法,深受读者好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