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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与钟表
文/魏志祥
一枚柿子,藏着北方深秋的甜润;一个钟表,记着岁月流转的声响。柿红染透旧时光,滴答叩响人生路,那些关于祖辈、关于故乡、关于日子的甜暖,都在这一物一景里,酿成了岁月的清欢。
一、北方十月柿红秋
我的故乡蜷缩在秦岭北麓脚下的沟沟岔岔,阳历十月份一过,便成了柿子的主场和网红打卡地。此时节,苹果早入筐,梨儿已收窖,猕猴桃也藏进冷库里,唯有柿子恋着枝头,将整座村庄染成流动的琥珀。
晨雾未散时,村头老柿树最先苏醒。深褐枝桠间,柿子挤作一团,恰似谁打翻了蜜罐,把最浓的甜意泼向每片叶底、每根枝梢。熟透的柿子红得透亮,表皮凝着层薄霜,轻触之下,温软甜香便钻透鼻腔;半熟的尚带青黄,如少女羞红的脸颊,在风里轻轻晃出朦胧光影。最妙是落了叶的老枝,虬曲枝干托着满树红灯笼,竟比春日繁花更添几分岁月厚重。

我家门前自留地的崖畔上有九棵柿子树,是曾祖父用软枣嫁接而成。有七棵是“牛心”柿子,个儿大,是“旋柿饼”的好材料;有一棵是“心红”柿子,翠而甜,能当“暖柿”吃;还有一棵是火晶柿子,我们家乡习惯叫“火罐”柿子,像小灯笼,用嘴一吸,沁人心脾。小时候,我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外面,看祖父用竹耙翻晒晒场上的玉米,听祖母念叨“柿子红了,日子就甜了”的老话。看着不远处的柿子,它们个个圆润饱满,表面光滑如镜,泛着诱人的光泽。风掠树冠,偶尔会有熟透的柿子“叭嗒”掉落下来,引得邻居家孩子们一阵欢呼,纷纷跑过去争抢,鼻尖都沾着柿浆。
这时节的风里,连炊烟都裹着甜,从各家烟囱钻出来,漫成一片柿色的云。
二、柿饼换表忆旧年
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上的小学,那时胆子小,自尊心强,最怕老师点名批评,而晨起迟到是要批评加罚站的。我何尝不想按时到校,只是家里没有钟表,全凭祖父听鸡叫、看月亮估摸时间叫我起床,不是早了就是晚了。偏我贪恋冬天的热炕棉被窝,总要磨蹭半刻,待慌张跑出门,同伴早已远去,村子里空荡荡的,蜿蜒的小路上也静悄悄的。我拒绝祖父护送我上学,他只好递给我一只木棍壮胆,那木棍带着祖父掌心的温暖,还是抵挡不住黑暗的害怕。我在惶恐中哭着独自奔向学校,一路总疑心身后有狼或树林里藏鬼,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心怦怦直跳。
转机出现在那年柿子大丰收。柿树硕果累累,父亲蹲在檐下削皮,旋刀在柿子上翻飞,削下的柿皮能连成尺把长的金线。他说:“咱把这些晒成柿饼卖掉,买个钟表,省得娃迟到哭啼。”
晒柿饼是桩磨人的细致活。一家人将削净外皮的柿子,一个个码得像列队的士兵,整齐排在用高梁秸秆编的簿子上,抬到场院中央最向阳的地方晾晒。我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到场院查看,看那些圆滚滚的果实,在秋阳里渐渐褪去青涩,由浅黄慢慢浸成温润的深褐,表皮也凝出一层细密的糖霜。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父母便会趁着柿饼还带着夜露的软润,轻轻拿起一个个揉捏塑形——拇指抵住蒂窝,四指合拢,轻轻一旋,像给果实脱去骨骼,让立体的柿子慢慢舒展成扁平的圆饼,好让每一寸果肉都能均匀接受日晒。这般日日翻晒、夜夜收进屋内避露,约莫半月光景,柿饼才算晒得透。柿饼和柿皮层层叠压,共同收进瓦罐,母亲还会在罐口垫上两层干净纱布,说是让柿饼“上霜”。等再次打开瓦罐,只见每个柿饼表面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指尖捻起一点,入口便是纯粹的甜,不腻不齁。

终于到了卖柿饼的日子,父亲将装得满满当当的柿饼筐捆在架子车上,揣着沉甸甸的希望去了公社供销社。傍晚归来时,他衣襟里揣着个东西,小心翼翼掏出来——竟是一个崭新的钟表!我捧在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心里满是欢喜,摩挲着不愿放手。钟表中间有个小鸡啄米的动作,和秒针同步,越看越可爱。父亲怕钟表磕着碰着,特意让舅舅做了个木匣子,五面三合板,一面镶着滑动玻璃,将钟表妥帖嵌在里面。摆进堂屋桌案上,清凌凌的“滴答”声透过玻璃漫出来,在安静的屋里久久回荡,成了家里最安稳的声响。
从此“滴答”声取代了祖父的呼唤。我学会了看分针追时针,学会在“叮铃铃”的闹铃响起中迅速穿好衣裳。更重要的是,这钟表成了沉默的见证者:看祖父天不亮就跑南山劳作的身影,看父亲为供我姊妹读书熬红的双眼,看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的侧影,也看着我们家的日子,随着秒针转动,一天比一天踏实温暖。
三、柿树七德映人伦
柿子在华夏大地的栽种食用史已近三千年。其生性坚韧,随遇而安——耐旱抗霜,梯田边角、石缝崖壁皆可扎根,不与主粮争地。即便少水少肥、不事修剪授粉,到了时节仍枝繁叶茂,挂满橙红硕果。物质匮乏岁月里,这甜润果实既是寻常人家解馋的零嘴,更是灾年救命的口粮,充饥填肚当馍饭,藏着一代人温暖的生存记忆。

偶然在唐人的《酉阳杂俎》和宋人的《尔雅翼》文献中发现,古人对柿树实用与观赏价值进行了总结。由柿的“七绝”衍化为柿的“七德”,便知柿树在古人心中地位非凡——“柿有七德: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用临书。”忽然懂得,为何村里的老柿树总被乡亲们奉若神明。原来树的德行,从来都映着人的底色。
祖父常说:“树有树德,人有人品。”他一生寡言,却把柿树“七德”融进了日常:栽柿树五十余年,从不将枝头柿子摘尽,总要在树顶留些,说是给鸟雀留的越冬口粮,生灵皆需善待;晒好的柿饼装筐时,他特意留一盆悄悄送给隔壁鳏寡老人;春节走亲戚,把柿饼作为礼品送给亲朋好友品尝,自己却不舍得吃。秋日柿叶铺成金毯,他蹲在树下捡拾最厚实的叶片,蘸着晨露教我在叶面上练习毛笔字。父亲更似柿饼,外表朴实无华,内里甜润醇厚。每年卖柿饼的收入,悉数化作我姊妹几人读书的学费,他自己却连件象样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如今我也常念起那棵柿树、那筐柿饼,才懂最好的家风,从不是豪言壮语,而是藏在日常里的善良与坚守。
昨天“寒衣节”回乡上坟,路过那排老柿树,每个树的枝头都挂着无数颗红柿子,在冷风中颤巍巍的,再也遇不见孩子们抢红柿子的场景。睹物思人,忽然听见风里传来祖父摘柿子的模糊声音;又恍惚看见父亲站在清晨寒光下踮脚捏柿饼。
原来这柿树早已不只是树,它是时光的容器,装着祖辈的汗水、父母的牵挂,也装着一个村庄最朴素的温度;这钟表也早已不只是计时的器物,它是岁月的见证,刻着家人的付出、成长的足迹,也刻着平凡日子里最踏实的期盼。
如今我案头摆着一座收藏的老座钟,秒针走得沉稳,如故乡的柿树,在岁月里不慌不忙,把平凡日子酿成了藏着柿香与滴答声最绵长的甜暖。

魏志祥,陕西周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秦川文化”公众号平台副主编。作品有长篇小说《青山镇》《昌公塬》,散文集《乡愁的味道》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