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初,是那种极细微的、几乎要用心灵去聆听才能察觉的窸窣。它不像雨声那样有着实在的声响,倒像是一群被惊扰了的、透明的精灵,在窗外怯怯地私语。我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些泥土气息的寒气迎面扑来,无数片雪花,从一片茫茫的、低垂的天幕里,悠然地飘落下来。像是被一个恬静的梦托举着,毫无目的地飘落着。有的沾湿在窗棂上,即刻便化了,留下一滴清泪似的水痕,有的却顽皮地钻进来,只一瞬的微凉,便了无踪迹。

我索性披上衣服出去,走入这无声的天地里。路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白,踏上去,是一种软软的、虚虚的感触,仿佛踩着了云的边缘。周围很静,平日里的喧嚣少了,似乎都被这无边无涯的、纯净的白给吸吮去了,世界仿佛退得很远,只剩这漫天飞舞的、沉默的精灵。

我仰起头,看它们从不可知的高处纷纷扬扬地洒落。看样子并不着急,每一片都带着一种从容的、舞蹈般的姿态,盘旋着,翻飞着,像是一篇用最素净的文字写就的、却又极尽变幻的诗。它们不像是坠落,倒像是一场盛大而静穆的回归。从那高渺的、寂寞的穹苍里旋落。它们曾是水,是汽,升腾,漂泊,在虚空中凝聚,最终又选择在这样的冬日,以这样一种形态,回归这纷扰的尘世。这究竟是一种牺牲,还是一种成全呢?

路灯不知何时亮了,在那圈橘黄色的光晕里,雪的姿态看得愈发真切。光成了它们的舞台,它们在那有限的空间里,舞得有些痴狂了。不再是先前的从容,而是急急的,像一群白色的天使在聚光灯下绚烂,带着高冷的决绝的美。那光,本是暖的,可被这冷的雪一衬,也仿佛有了一种清寂的意味。雪片落入光里,每一片都变得晶莹剔透,边缘闪着一点点金色的光,随即又在视线里划过一道短短的、优美的弧线,隐没在下方的黑暗里。这片刻的辉煌,就是它一生的想往。

于是,让我想起一些古人的画来了。中国的山水里,也常有雪景,但那雪,往往是留白的智慧,画家用淡淡的墨,晕出山石的轮廓,而那大片的、未曾着墨的纸,便是雪了。那样的雪,是静态的,深沉着永恒的美,衬着寒江,衬着孤舟,大有"独钓寒江雪"的意境。让人感到一种天地间的空旷与孤寂。而我眼前的雪,却是动的,是活的,无数微小生命在寒冷中喧哗着,却又比任何静默都更为深沉。

我往前走,走到一片小小的空地。这里的雪积得厚些,平平的,像一张新铺开的宣纸,尚未被任何足迹所玷污。它是那样完整,仿佛承载着一个未曾说出的、纯洁的诺言。我竟有些不忍踏上去,生怕我这凡俗的足迹,会污染了这完美的梦境。它掩盖着这枯败的草叶,还有往日一切凌乱的痕迹,它用一身缟素,将世界的丑陋与残缺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呈现出一派天真无邪的假象。这假象是慈悲的,它让疲惫的眼睛得以歇息,让躁动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停了,雪也似乎下得倦了,变得疏疏落落。我掸了掸衣上的落雪,转身回去。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纯净得叫人不敢相认。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清冷的、幽幽的光。
我坐下来,炉火上的水壶正轻轻地哼唱着。方才在雪地里沾染的那一身寒气,此刻慢慢地融化开来,化作一种澄澈的宁静,盈满胸怀。今夜,大约会有一个关于雪的、清寂的好梦罢。


鲁鲁文学
主编/审稿:鲁桂华老师
剪辑/美术:路萌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期
《雪的情怀》-鲁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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