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经纬间》之四
慈母心
李召新

那是1948年的一个秋天,阴雨绵绵。院子里枣树叶子飘落了一地。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坐在织布机上,手推着机杼,线梭穿过,却差点忘记了回梭。伴随着“咣——当,咣——当”的极慢的声响,她望着窗外的秋雨叹息着:“唉,也不知道他们的队伍打到哪里了?他在外面安全吗?”她低头看看刚织出来的白布,自言自语:“天凉了,他的衣服单薄不?”
她是娘家的掌上明珠。出嫁没多久,丈夫就参军跟着解放军的大部队南下了。为了忘记思念,她拼命地织布,裁衣,为一大家人忙活着。她是婆婆认可的巧媳妇、好媳妇。她没黑没白地忙活着,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婆婆让她回娘家休息几天,她就把刚裁好的小叔子的衣服片子带上。待她回来时,一件工整得体的夹袄做成了。
1973年,复员回家二十年的丈夫得了重病。在那个年代,温饱还难以解决,哪有钱看病呀!没办法,她就把自己攒了多年、准备给两个女儿做嫁妆的白布、花布,甚至把自己压箱底的嫁妆也拿了出来,到集上卖掉了。那天早晨,她抚摸着那些好看的方格布,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但是有法子,她也不会把自己的箱子底拿出来卖呀。可是救人要紧,她毫不含糊!虽然她没有挽回丈夫的性命,可她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挺住了这个家!
儿子读高中的第二个冬天,学校里流行小大衣。看着别的同学穿着蓝色斜纹短大衣,即好看又暖和。儿子的心里在想,假如我有这么一件衣裳多好呀!可他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好,买不起。他不能难为母亲。他只是跟娘随便说了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把刚刚织好的一块精细的白布染成了蓝色,模仿着丈夫当兵时军衣的样子,给儿子做成了一件短大衣。没想到,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真没想到,这粗布做出的小大衣还挺好看。”“这粗布大衣总让人能找到八路军的感觉。”
眼看着儿女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更加拼命地纺线、织布。她想,自己是村里的师傅,要为两个女儿准备好嫁妆。孩子呀,娘买不起绫罗绸缎,可娘有一身的布艺技术。娘给不了你八铺八盖,可要把每一铺每一盖做得能拿得出手来。不然,别人会笑话我这个师傅不合格,人家就看不起咱。

上世纪90年代初,积劳成疾的她离开了她的儿女,离开了这个世界。临走前,她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儿子:“我这一辈子只会牵机倒线、纺线织布。在那个木箱子里还有几块粗布,你跟两个姐姐分分,留个念想吧!”办完母亲的丧事,姐弟三个,还有儿媳,一起整理母亲的遗物。他们手捧着这些沁着母亲汗水和泪水的老粗布,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
时间来到了今天,她的小女儿,还经常从自己陪嫁的木箱里拿出那块布料,就跟欣赏一件宝贝似的,摸一摸,看一看,那上面好像还有母亲的体温。
她叫李鸿娥,是我的岳母。岳母,对于十几岁就失去母亲的我来说,亲如母亲。她虽然只是家乡成千上万个农村妇女中的一员,她却是那个时代的强者。她是农耕文化的传承者。
她走了,属于她们的那个时代也结束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们发现,家家都有的纺车被挂到了墙上,或放进了杂物间。许多人家把织布机当成柴火烧了。因为,现代化的新生活,已经悄悄走进了家乡的每一个家庭,妇女们走出村子,走进城市打工、创业。穿衣打扮当然不再用自己织的老粗布了。身上穿的、床上盖的,都是现成的、高档的。别说是商场,就是农村的集市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专业化生产的床上用品,那也是应有尽有。只要你兜里有钱,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然而,时间长了,人们感觉到,无论是丝绸的,还是化纤的,无论是蚕丝的,还是涤棉的,都不如那出自农家妇女之手的纯棉粗布用着舒服。于是,又有人动起了老粗布的脑筋。几个妇女组成联合体,凑钱投资,从县棉纺厂买来棉纱。浆纱、染线,织布,流水线生产,后来还用上了电脑设计。小规模、企业化的生产经营模式诞生了。床单、被罩、枕套,四件套、五件套······不仅走进了大城市,还走出了国门呢!
大车间,流水线,现代化。眼下的商河老粗布,那可是工厂化生产,市场化经营。一个个女老板、女师傅、女销售应运而生,活跃在市场经济的的海洋里。看着这些新生代的成长,早已是奶奶级别的老一辈的商河织女们打心里高兴。原来她们还担心:这祖上传下来的织布手艺,在她们这一辈就失传了吗?可如今,不仅没失传,还发扬光大了。已经进了博物馆的木质织布机又被请进了现代化的大车间。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李秀凤、刘越等年轻人还成了老粗布的非遗传承人。看到这些,每一个商河母亲都感到了欣慰。
经线,纬线,经纬交织;经长,纬短,一往情深。从牛郎织女到农家妇女,农耕文化在家乡的土地上一直传承着。她们为我们的新生活编织着幸福:御寒的,好看的,舒适的,贴身的家居服饰、床上用品,让人找到了生活的本真。
男耕女织的家庭分工早已不在,牛郎织女的故事却千年传颂。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躺在床上,总想找到温馨的感觉。因为现代人需要解乏、更需要减压。这样,铺着老粗布的床单、盖着老粗布的被子入眠,做梦都会充满家的温暖。在梦中你会想起母亲的爱、慈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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