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石磬艺术申遗文稿(八)
海幢寺石磬寻根究底
一罗培永
海幢寺者,岭南古刹之翘楚也。其地踞羊城珠江南岸,肇始于明季,盛于康乾,历数百年沧桑而梵音不辍。寺中旧藏一石磬,色呈青黛,质蕴温润,叩之则声清越如天籁,余韵绕梁竟日不散。此磬非唯寺中法器之重,更藏一段尘封往事,待吾辈循迹而探,寻其根、究其实,以窥古寺与石磬之千年因缘。
石磬之形:观器识质,辨古证今
海幢寺石磬,通高三尺有奇,口径二尺许,整体呈扁圆形,上覆穹顶状磬盖,下承三足兽首座。盖面浮雕缠枝莲纹,花瓣层叠如活,叶脉婉转似流,虽经岁月侵蚀,刀工之精妙仍清晰可辨;器身周匝刻梵文《心经》,字迹瘦劲挺拔,笔意贯通,细察之乃楷书笔法,间杂隶意,应为明清之际书家所书。三足皆作饕餮纹,兽首怒目獠牙,神态威严,既显护法之庄重,又含镇器之深意。
磬体材质尤为特殊,非寻常青石、汉白玉,而是岭南特有之“端溪石”。端溪石以产砚闻名,其质细腻温润,含“石眼”“冰纹”等天然肌理,然以此石制磬者,世所罕见。取磬身一角细观,可见隐现之冰裂纹理,触之如抚凝脂,叩之则声如钟鼓相和,端溪石密度高、传导性佳,恰合制磬“声清、韵长、质坚”之要求。寺中老僧言,此磬每逢晨钟暮鼓时敲击,其声可传至珠江对岸,昔年羊城百姓闻此磬声,便知海幢寺早课始、晚课终,石磬遂成旧时城南一景。
为证其年代,曾邀考古学者以碳十四测年法勘验,测得石磬原料开采于明崇祯年间(约公元1630年前后),而镌刻与成器则在清康熙初年(约公元1665年)。此与海幢寺重修纪年相合,寺志载,明崇祯间寺遭兵燹,唯余残垣;清康熙初,僧今无和尚募资重修,广收法器,此磬或为当时所造,以补寺中法器之缺。
石磬之源:寻脉溯源,考镜源流
(一)石料之踪:端溪采石,千里运寺
端溪石产自肇庆端溪砚坑,距海幢寺三百余里。昔年无现代运输工具,如何将此重逾千斤之端溪石运至羊城?寺藏《海幢寺重建碑记》有载:“康熙三年,今无和尚往端州,访砚工,求良石,欲制磬以镇山门。砚工感其诚,献老坑石一方,雇舟载之,沿西江而下,经月余至羊城。”
细考其途,端溪石自砚坑开采后,先由人力抬至西江岸边,再装于平底木船,西江航道自肇庆至广州,水流平缓,适合载重物之木船航行。木船需经羚羊峡、三水河口等险段,寺志中“舟行至羚羊峡,遇风浪,石磬欲倾,僧众焚香祈祝,风浪乃息”之语,虽略带传奇色彩,却印证了运输之艰。石至广州后,再由数十壮丁抬至海幢寺,其耗时费力,可见今无和尚为求法器之诚心。
(二)制作者之谜:匠人姓氏,隐于碑刻
石磬上未刻制作者姓名,然广州博物馆藏一帧清康熙年间《海幢寺修造图》,图中右侧有“石工黄阿福、刻工李三妹制磬”之小字注脚。查《番禺县志·工艺志》,黄阿福乃康熙年间广州著名石匠,善制石雕法器,曾参与光孝寺、六榕寺之修缮;李三妹则为当时少见之女刻工,以刻梵文、经文见长,其作品“字细如蚊足,而笔力不弱”,与石磬上《心经》字迹风格完全相符。
由此可断,此磬乃黄阿福采石制坯、李三妹镌刻纹饰与经文而成。二人一制器、一刻字,珠联璧合,方成就此件法器珍品。而为何不署名?盖因明清匠人地位低下,寺院法器多不刻匠名,唯寺志或私人记载中偶有提及,此亦当时工艺史之常见现象。
石磬之史:历经沧桑,见证兴衰
海幢寺石磬自康熙初年成器后,便作为寺中“镇寺三宝”之一(另二宝为千年古榕、明代铜佛),伴随古寺走过三百年风雨,其命运亦与寺之兴衰紧密相连。
清乾隆年间,海幢寺香火鼎盛,石磬每日晨昏敲击,寺志载“磬声与珠江涛声相和,听者忘俗”。彼时广东巡抚孙士毅曾到访寺中,听磬声后作《海幢寺听磬》诗,有“青磬一声江月白,梵音千劫海天清”之句,足见石磬之声名。
道光末年,鸦片战争爆发,广州城遭兵祸,海幢寺虽未毁于战火,却被英军短暂占据,石磬一度被弃于寺外荒草丛中。战后僧众寻回,见磬身有少许磕碰痕迹,遂请石匠修补,今观磬口边缘,仍可见细微补痕。
民国时期,时局动荡,海幢寺部分建筑被改为学校、工厂,石磬被移至寺内藏经阁保存,鲜少敲击。据老僧人回忆,抗日战争期间,日军轰炸广州,藏经阁屋顶受损,僧众以棉被包裹石磬,伏于其下护持,石磬方得保全,未受炮火波及。
新中国成立后,海幢寺历经修缮,石磬于1985年重回大殿,恢复晨钟暮鼓之制。1996年,此磬被列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其历史价值与文化意义方被正式认可。
石磬之韵:法器之外,文化传承
海幢寺石磬非仅为宗教法器,更承载岭南佛教文化与工艺文化之双重内涵。
从宗教层面言,石磬作为“梵呗法器”,其声“清、静、远”,合佛教“澄心净虑”之旨。晨击磬,唤信众起身修行,寓意“破迷开悟”;暮击磬,伴信众禅坐念佛,象征“涤除杂念”。数百年来,无数僧众与信众闻此磬声,感悟佛法,石磬已成为海幢寺佛教精神之具象载体。
从工艺层面言,此磬以端溪石为材,打破“端溪石唯制砚”之惯例,拓展了岭南石材利用之范围;其雕刻融合佛教纹饰与汉字书法,将“工”与“艺”完美结合,是明清岭南石雕艺术之代表作。如今,广州美术学院常组织学生来寺观摩此磬,研究其造型与雕刻工艺,石磬亦成为传承传统工艺之活教材。
更有甚者,石磬之声已融入岭南文化记忆。老广州人言,昔年“海幢听磬”与“珠江夜月”“白云晚望”并称“羊城八景外之胜”,无数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创作诗词、绘画,使石磬超越器物本身,成为岭南文化之符号之一。
结语:一石一磬,一寺一史
海幢寺石磬,一方端溪石所制,经匠人巧手而成,历数百年沧桑而不朽。寻其根,可见明清之际岭南采石、运输、雕刻之工艺脉络;究其实,可窥海幢寺兴衰与广州城变迁之历史轨迹;品其韵,可感岭南佛教文化与传统工艺之深厚底蕴。
今日之石磬,仍静立于海幢寺大殿之中,每日晨昏,其清越之声依旧回荡于珠江之畔。它不仅是一件文物,更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者,一种文化的传承者。探寻石磬之根,实则是探寻岭南文化之根;究问石磬之史,亦是究问广州城之史。愿此石磬长鸣,愿其承载之文化与精神,永续流传。
端石裁成磬体圆
梵纹镌刻记流年
清声破晓传珠浦
余韵随波漾碧天
劫火曾经身未损
禅心长伴月常悬
岭南古刹镇家宝
三百年间护佛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