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路桥为谱,山河成章
——评杨盛龙《时代高音谱号》
覃正波

这篇散文最终超越了个体怀旧,成为见证湘西百年沧桑的史诗性书写。那些刻在身体记忆里的山路,与今天穿越群山的隧道,共同构成时代乐谱上最动人的音符。当水沙坪的田园交响在天地间奏响,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一个地区的交通变革,更是一个民族走向现代的铿锵足音。

时代高音谱号
杨盛龙
乙巳年八月中秋,桑植至龙山高速公路通车,与恩施至吉首高速公路在我们水沙坪连接互通,两条高速公路互通加上近旁一个出口,分出十几个岔道圈,弯弯绕绕盘旋,画半圆“出道”,划弧接轨,出神入化,在水沙坪山间小盆地天造地设一个优美的五线谱巨形高音谱号,将这个山间小盆地的田园交响乐序曲激情奏响。
经过水沙坪的恩施至吉首高速公路是2016年通车的,紧接着黔江至张家界常德铁路横贯,之前的乡村公路弯弯绕绕其间,水沙坪园田化机耕道纵横交错,硬化的乡村支线公路连接各村寨家庭,九年后的而今加上桑植至龙山高速公路通车,站在天堰大堡山顶俯瞰,两条高速公路连接互通的大圆小圆加上出口弯进弯出,两条河流弯弯扭扭,小盆地中小众山峦布阵,四周山岭圈围的田坝山边高音谱号、低音谱号、中音谱号相缠相绕,二分音符、四分音符、二八节奏、四个十六节奏纷繁联奏,尤以两条高速公路连接互通盘旋路桥高音谱号最为艺术的标高,好一台大型交响乐奏响湘西山区天地间。
以前开车行驶国道省道公路从龙山县城到吉首市或者到张家界市各需要一整天时间,现在只需要一个多两个小时即到达,方便迅捷了许多。我1977年冬季考上吉首大学,翌年春上到校报到,为了节省买汽车票的两块七角钱,托亲人找朋友关系,搭乘一辆货运卡车,经过里耶吃午饭后过轮渡,天黑一阵才到矮寨坡,开着车灯再走三十几公里到了吉首市,只得掏住宿费住在武陵山饭店,第二天才到校。恩施到吉首高速公路通车后,在吉首工作的小弟开车回水沙坪老家,下楼发动汽车时往家里打个电话,家里临时杀鸡摘菜做饭,小弟开车进入小院,饭菜端上桌,诱人的喷香飘袅高速公路沙子坡隧洞东出口。
两条高速公路连接在一个开门见山、出门就爬坡的盲肠般的水沙坪山乡,让人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我们龙山县1958年才通公路。在那之前,只有几条人行道连接外县,连骡马驮运都十分稀罕,短途长途运送东西都靠肩挑背负。县域南端的里耶、洗车两个水码头是全县的物资集散地。我们水沙坪人世代徒步挑大米下洗车卖,买上盐巴以及轻工百货,往返路途住店四宿,翻山越岭回到家,形成一句老辈人摆谱的老话“当年你老爹跟我下洗车”如何如何。我们水沙坪在县城通公路的第三年就通了公路,主要是为了运输我们上缴的公粮。虽然有了公路,但是汽车很少,直到20世纪70年代我们全县总共只有很少的十几辆汽车,县城有一些人力手推板车兜售瓜菜,城乡运送东西还是靠肩挑背负。
我们山里人过的是扁担不离肩,背篓常背肩背的生活。我们生产队有一些稻田就处于两条高速公路连接互通的那个路桥弯弯相连的高音谱号不远处,那是20世纪50年代在常被水淹的低洼水草荡开出的陷泥田,烂泥陷田泥脚深,犁田时黄牛肚皮拖在泥水里,劳工与耕牛腿脚似乎踩不到底。收稻谷季节,一副担子两个箩筐拖在泥水里艰难跋涉,箩筐里的稻谷浸了水更加沉重。生产队大面积稻田种得不怎么样,还在陡峭的山坡上砍火畬,刀耕火种,广种薄收。春天挑粪肥上大坡,以随身带的锄头刨出点平台,才能放稳粪桶。秋天收获苞谷,好不容易找到点堆放苞谷棒子及放箩筐的平处,装满满两箩筐,再装插成两个和尚头,一帮人哼哼嗨嗨下陡坡。
我们水沙坪几十个村寨四周被山岭包围,往哪里去都得爬坡翻山。往西南到公社所在地买化肥买农药,往返三十多里。往南去红岩溪,从刀切的悬岩旁攀爬岩壁,过冒洞坡,翻连二坡,往返百里,当天来回。往东去工农红军创建的湘鄂川黔省委所在地茨岩塘赶场,单程25里,我曾和父亲抬着猪去那里卖。挑木柴往西去龙山县城卖,或者再到来凤县城打个转办点事,吃一碗面条打个中伙,当天回家,往返一百多里,两头走夜路,幼时总见水沙坪村寨人打着火把唧唧呱呱讲着白话路过到龙山县城赶场,火把照耀的光影从我家房内木板壁上拉过。
地块如同毛巾样的挂在山崖,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单打一种植,没有多少经济收入。面积很小的家庭自留地出产很有限。那一年我家腌了些大头菜,我挑上六七十斤大头菜,徒步到离家50里的红岩溪售卖,摆了老半天,没几个人问津,只卖出四五斤,再挑回来,肩膀压得红肿,又累又饿,走路打趔趄。
水沙坪海拔将近千米,那年代强行推广双季稻,早稻减产,晚稻绝收,那十来年每人年平均口粮两百斤左右,包括洋芋和红苕每五斤折算为一斤,仅够吃半年,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每个月给各户发一少点口粮,难以接济到下个月发口粮日,每个月都得借粮。我们到南边的比沙沟借红苕,每借一百斤红苕来年还一百斤稻谷,高利贷沉重,不得不借。到比沙沟挑红苕,上连二坡,攀登石级路,汗珠甩八瓣;下坡腿脚打颤,腰杆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有一年我们生产队到西南山那边的麻风村借麻风病人生产的苞谷,登记时,有些人家不要了,担心被传染麻风病,我们十几个家庭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去挑。走很长一截上坡路,再走长长一截下坡路,再翻山,挑背二十多里山路倒不是特别费力,只是借那种粮食吃担心被传染麻风病,心里膈应了多年。
最费劲的那一次,尚未成年的我和父亲抬一头猪,翻山越岭去县城缴售派购猪。因为公社收购站收购员太苛刻,我们只有徒步到更远处,抬45里去县城。翻越一座高山,再翻过几条山岭,我个子矮小,上坡路我走前面,下坡路我换到后面。两个人抬一百四十多斤重的猪,拉拉扯扯的,比各人分别挑背一百斤要艰难许多。山高路险,坡陡弯急,难怪山乡人有一种“报靠歌”,两人抬重物行走,前者报告路况,后者呼应,顺着弯弯山路艰难前行,歌句对仗押韵:“前头转急拐,后头大甩摆。”“路窄转急弯,快用双手端。”“木桥虚空,脚踩当中。”“泥滑路烂,脚步莫乱。”快到县城时道路平顺了一些,就盼着赶紧到,好不容易抬猪到县城,再多一截都走不动了。生猪重量140斤,超过130斤的标准,收购员说猪不肥,膘不够。我们向收购员求情,两人拉拉扯扯45里,这单程都累得够呛,如果再抬回去,想想都头疼。好不容易求得收购员收下,还是被硬性去除十几斤毛屎,已经抬着走了那么远的路,猪肚腹空空如也,还被无理克扣重量。
那年代我们生产队每年被额定15头派购猪,一头140斤重的生猪在市场(当年叫“黑市”)可卖到420元左右,上缴到收购站只能得70元,接近于捐赠,任务必须完成。那年代人都缺粮,哪里养得好猪!我家每两年就得上缴一头派购猪,上缴之后,再买一头生过一两胎崽的寡母猪,那种猪口“糙”,易得喂养,养到过年前,宰杀做年猪,瘦狗般的猪躯壳,通常只有皮包骨四五十斤,名义上是杀年猪了,能有点骨头棒棒煮点有油星的萝卜吃。
很费劲地上缴了派购猪,我和父亲往回赶,天快黑了,一辆卡车行驶到一段上坡路上,我追上前,爬上车,想到撇下父亲独自走夜路,于心不忍,跳下车。由于汽车的惯性拉力,我扑倒在地,右膝盖头被磕得紫红渗血。多少年以后,我右膝盖头受伤处的骨头如同受伤的树干似的长鼓起一个小鼓包。
恩施到吉首的高速公路在我们水沙坪有一个出口。以前徒步翻山到龙山县城,走大半天才到。多年后乘汽车翻山,仅沙子坡就有十几道“之”字拐,从水沙坪乘汽车翻山越岭到龙山县城需要近两个小时,现在高速公路一条隧道穿越沙子坡,十几分钟就到了,真是便捷了许多。
本人从少年青年时代到老年时代,见证了交通运输的快速发展。我从家到学校50里上寄宿制初中,每过三四周回家一次,都是徒步往返。上到初二,全面停课,之后,或在校园外河中及几条岔河沟摸鱼瞎混,或者回到家等复课消息,再没复课,来来回回将从家到学校的山山岭岭又走了两年,混成一个“老三届”初中肄业生。我一直到二十四五岁才乘过汽车,才出过县境。刚到北京工作那几年,我从老家出门,步行大半天到县城,再乘坐客班车一天到黑抵达吉首,转乘汽车到怀化,挤上过路火车,有时没有座位,行驶36个小时,辗转四五天才到北京。交通运输发展很快,现在乘飞机或者高铁火车,转乘汽车走高速公路,当天就能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