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女诗人作品:陈小玲

作者简介:陈小玲,网名丁香,出生于津市白衣镇赵家堰。湖南省作协会员,常德市诗歌协会副主席。诗作发表于《诗刊》《十月》《诗探索》《诗选刊》《湖南文学》《飞天》等500余首,诗歌入选《2012年中国年度诗歌》《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中国诗歌精选》等多个诗歌年度选本。出版个人诗集《孤单的草垛》,现居常德。
陈小玲诗歌20首
我原本应该是村姑
如果不是七岁时那位算命的瞎子
母亲就不会让我读那么多年的书
其实,我原本应该是村姑
本应嫁给邻村憨厚本分的男人
洗一大盆娃娃们的脏衣服
下地,锄草,放羊,养猪
不识字,不懂诗,不知文字里的苦
每天数数自家的那群鸡
看是不是少了一只
你是看不见的
你一定看见了
看见一些冷清,一些鲜为人知的忧苦
还有沅水,码头,水上行走的轮渡与雾
我窗台上的兰花,开了两朵
你是看不见的
你看,我还能疼,能准确说出疼的位置
能坦然面对三月清晨落下来的这场雪
能忍住那么多原本应该流出来的泪水
就算这场雪,断了我所有的念想
就算我一个人永远坐在这旷世的黑洞
我还是要对自己说,黑暗与孤独很好
这也是你看不见的
你要一个不少地还我
你的羊偷吃了我地里的秧苗
我没有说
扫你门前的雪用坏了我的扫帚
我不会计较
你拿走了我收割的镰刀,盛饭的勺
我再去集市上买
你搬走了我过冬的粮草
我照样会捱到春天
但是, 你拿走的那几个字
你要一个不少地还我
我不是你眼里的春天
国际圆盘的杜鹃一晃而过
眼眶突然就有些湿润
在开往火车站的19路公交上
坏情绪就这样侵袭了我
是我身上的盔甲还不够坚厚
北去的风它不经意就吹痛了我
在这满是陌生人的公交上
疼痛一阵一阵掠过胸口
我深知,我还不够,是我胸怀还不够广阔
还不能容下这世间许许多多的恶
还不能一口咽下这尘世的苦
多么惭愧,我不是阳光
还不够明亮,不够温暖
还是无法安慰,一株忧伤成疾的小小艾草
我总是时时悲哀,总是对这世界
一边失望,一边还抱以过多的奢求
原谅我,我不是你眼里的春天
爱与江湖
我就在这里,低头吃饭,埋头干活
有时也会想想,如何从这险恶的江湖里脱身
偶尔闭一会儿眼,遥想
南方的果园,北方的草场
无端地幸福,我又看见啊
放飞的那三滴雨水
凌晨一点了,窗外
孤单地下起细雨,淅淅沥沥
一个人坐在旷世的黑洞
与一场短暂的秋雨不期而遇
如果可以,我不再向这世界索要
只求这夜雨,一点一点,击碎我
他要夺走我的生命之火
那人取走了我盛饭的勺,我没有说
用坏了我的扫帚,我没去计较
偷走了我收割的镰刀,我再去集市上买
搬走了我过冬的粮草,我照样捱到了春天
有人打我的左脸,转过右脸由他打
有人夺我的外衣,里衣也由他拿去
有人夺我的,凡求我的,我就给他
主,我从你的道,是你忠诚的儿女
爱我的仇敌,恨我的,我会待他好
咒诅我的,为他祝福,辱我的,为他祷告
给他的,不求十足的升斗以回报
万能的主,可那人他要夺走
我的生命之火,我将如何是好
写 字
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就在白纸上随意写字
当我写下街区,公交,匆匆的人流,上下班的路
写着写着就胸闷,压抑,眼眶就有些湿润
写着写着,就成了城市上空阴霾中的一粒
灰暗,渺小,沉重,飘浮,无处可逃
当我写下阳光,沅水,过往的轮渡,水面过来的风
写下南岸,疯长的野蒿,江南的雨水,春天里的樱花树
又见江湖辽阔,尘世美好,天空的蔚蓝注视着我
写着写着,就自顾自地,小幸福地笑了
独醒的人
一座城空了,你一定看见
一个人在你酣睡的梦里,激烈地游走
一个人开灯,下床,披衣,摊开白纸
一个人忍着疼痛,在暗夜里写长长的信
一个人从客厅到从卧室,从卧室到书房
来来回回,焦急地寻找一片小小止痛药
一个人靠在北窗,捂住疼,承接万物坠落
远处,有灯火忽明忽暗,这尘世的小小灯火
这旷世黑夜里的小小灯火,此刻
一个人,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
如此急切地,需要它,一直亮着
如果悲伤还可以泪流满面地诉说
还是那条幽深潮湿的小巷
一位女人,差点撞到神情有些恍惚的我
女人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拎着方格子韩式包
春风扬起她的长发,遮住她大半边脸
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溢出的泪水成行
听见她对着电话那头, 一边抽泣一边诉说
如果悲伤还可以泪流满面地诉说
还有人在静静地听着,是多么好
草垛边
从赵家堰到姑姑家,有二十多里山路
小时候,我会跟随回娘家的姑姑
翻山越岭,渡船过河,一路步行去姑姑家小住
姑姑总是忙着农活,没有太多时间搭理我
我无所事事,略显孤独,整天在姑姑门前田埂上转悠
田野散发的青草香味与泥土的气息,让我沉浸其中
有时会想家,想着想着,就会在门前刚收割的草垛边坐下
看云, 看天,看远处的青山,看空无一人的田野
看搬运食物的蚂蚁,看燕子飞来飞去
什么也不看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地抹泪水
突然有一辆汽车从山边经过,嘟嘟----地响
我会赶紧起身,擦去泪水,盯着那辆汽车像风一样消失
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如果爸妈带上弟弟和我
坐上这辆汽车,去末知的远方,多么好
爱成病态
原谅我,原谅我爱上窗台上这株小小的芦荟
原谅我爱上人民路上的梧桐,爱它夏天的茂盛,冬天的萧条
爱上沅水北岸的樱花树,爱它的花开,它的花落
爱上屈原公园的玉兰花开,南岸的油菜结籽
然而,丁家港一带万物生长的春天,让我失语
疯长的野蒿,茂盛的野草,让我的爱,终成病态
面对这呼啸的北风,倾盆的雨水,即将决堤的潮水
无动于衷。原谅我,爱上这些不说话的植物
爱上它们对于生长, 对于风霜
对于自己的小小欢愉,从来都闭口不提
这,多么像浩渺尘世,孤单小小的我!
春天的河流
我无法向你准确描述
眼前这自顾自流淌的河水,静默的河水
它不是你见过的沅水
它没有沅水深远,辽阔
它狭窄,蜿蜒在深山峡谷
这里没有渔舟,芦苇,没有洗蒿的女人
没有码头,也没有轮渡,没有来往的行人
没有樱花树,没有可以坐下写诗的石头
这里野蒿疯长,杜鹃血红
这里树木茂密,桐子花一树一树
请允许我在这里,允许我站在这春天的河流
反复对你描述,它的孤单与静美
我是毛里湖九十九道汊里走出来的丫头
从小,喝毛里湖的水长大
坐毛里湖的船,到保河堤、渡口走亲戚
听赵家堰的长辈,讲毛里湖的故事
那个只有家法的年代,刘氏家族
把叫刘一万的恶霸,绑上磨盘
慢慢沉入湖底,连带他的罪恶
饥荒的年代,外公从毛里湖运来萝卜
母亲从板壁缝里,偷偷塞给饿肚子的父亲一个萝卜
一个萝卜的故事,是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寒冷的冬天,母亲在毛里湖汊港捕鱼
霜冻的清晨,父亲赶着一群鸭
从朱家荡,向毛里湖最辽阔处进发
我会常常在毛里湖的水边,扯猪草
绿油油肥硕的猪耳朵草,让我欢喜
卖猪的钱,交我和弟弟的学费
我就是那个傻丫头
就在昨天,还在一直跟自己较劲
还在抱怨江南绵长的雨季,诅咒这七月热毒的坏天气
还在与这座城市的繁华,格格不入,势不两立
还在对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这世界持以冷眼
是呀,我就是那个傻丫头,总是极端理想主义
多么好,幸好有这冷月的清辉,黑夜更深处的寂静
还有这夏夜的清风,从南到北,轻轻地吹呀吹
万水千山啊,千山万水,那么多
那么多未知的美,瞬间抵达,势不可挡
我深入其中,不知所措啊,不知所措
悲哀地发现,世界如此静好
而我,一直都不知道
等
那个埋头行走的人
那个夜里赶路的人
那个风雨夜归的人
那个月下看书的人
那个灯下写字的人
那个深夜点烟的人
那个怀揣黑夜的人
那个吞咽孤独的人
那个送走黑夜,迎接黎明的人
如果遇见了他,请你告诉他
要他再等一等,冬天就要远去
春天正在来路,就要叩响他的窗门
上帝宠着我
七岁时,母亲请周瞎子给我算命
算我儿时磕磕绊绊,像个歪蔸酒酝
算我长大后不会落在乡下插田,命里靠纸墨吃饭
算我旺夫,带财,衣食无忧,处处贵人相助
算我苦读寒窗,金榜题名,文曲星下凡
我信命,因为上帝一直宠着我
当我一次次,丢失生命中的暖
上帝就会及时替我找回,加倍还给我
每当灰暗遮挡天空,看不清世界
上帝就会拨开乌云,让云彩照耀我
就算陷在黑暗最深处,孤单得害怕
上帝会让我侧耳聆听,远方传来的回音
上帝宠着我,一刻也不肯离开我
它跟随我脚步,时时伴我左右
怕我迷路,怕我暗箭击中,怕我石头绊倒
它不让我看见,也不让我听到,总是暗中保护我
当世界暗下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上帝指给我看,你提着马灯,在不远的前方等我
良 药
从明天起,在这座城市里,隐名埋姓
我将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拎着马灯
在人群中低头疾走 ,在市井里埋头劳作
我要用我的镰刀,撩开这座城市厚厚的灰尘
我要看清万劫不复的薄命里,到底哪些是随风而逝的浮云
哪些是沉积的泥沙,泥沙里究竟隐藏了多少致命的暗器
无论如何,我都要用我的马灯,洞穿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更深处,找到那微弱的光芒
我要握住它!那是世间唯一可以救我的良药
我是我生命的异数
我是我生命的异数,一生与自己为敌
左边是一个人的孤独王国,右边是一个人的盛世皇朝
一边期待远方,一边远在他乡止不住地回望
正如此刻,站在香港街头的霓虹闪烁里,无端地落寞
我是我生命的异数,总希望不停地行走在他乡
每到一处,穿在心尖的小小牵念,就会拽紧我
我一手捂着疼,一手怀揣远方
就这样,日复一日行走在寻找远方的路上
孤单的草垛
哥哥,今年春节我没有回到故乡
我坐在异乡的山坡,背对故乡,面朝衰草
我向返城的弟弟,打探每一位亲人
吃着故乡的米花糖,闻到故乡的柴火饭香味
哥哥,不长大多好
是田野里疯跑的孩子多好
是草垛里钻进钻出捉迷藏的孩子多好
是啊,哥哥,我们都回不去了
哥哥,凌晨两点我醒着
冷雨敲窗,初春的夜又冷又长
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是我过得不好
只是我啊,总是看见故乡孤单的草垛
一束光
我知道
一些事物正在离我而去
十万火速,永不回头
一如春风浩荡,红纱巾飘扬的那个午后
南岸花海里,目光抵达的温柔
我必须按下,内心咆哮的狂澜
必须捂住,随时待喷的火山
然后保持好看的笑脸
目送他们一 一远去
我也知道,一些事物
如潮水般正向我奔涌而来
一波,接着一波
我必须在黑夜里,奋力奔跑
才不会让它们,轻易就淹没我
我坚信,在不远的前方
一束光,就要照亮我
在城乡之间漫游的诗人
覃正波
陈小玲的诗歌如同一条隐秘的通道,连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笔下的世界始终在城乡二元结构中摇曳生长,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意象与都市生活的切片相互映照,形成独特的诗意空间。
她的创作中存在着鲜明的镜像结构。《我原本应该是村姑》与《我是毛家湖九十九道汊里走出来的丫头》构成生命起点的双重曝光,算命瞎子的预言像一道分水岭,将可能的人生与现实的轨迹清晰地划分开来。这种对命运偶然性的清醒认知,使她的诗歌始终保持着对另一种人生的温情回望。
在语言锻造上,陈小玲擅长用最朴素的材质构建诗意。草垛、镰刀、扫帚、秧苗这些日常物件,经过她的重新打磨,都变成了承载情感的容器。《你要一个不少地还我》中,那些被拿走的寻常物件与最后索要的“几个字”形成奇妙对比,将物质与精神的界限巧妙打破。
她的城市书写带着特有的疏离感。《写字》中,白纸成为调节情绪的阀门,当笔尖滑过“街区,公交,匆匆的人流”,压抑感便油然而生;而书写“沅水,轮渡,江南的雨水”时,笑容又会不自觉绽放。这种通过书写完成的自我疗愈,揭示了诗歌创作对她的特殊意义。
对故乡的凝视构成她创作的深层底色。《草垛边》那个抹泪的孩童与汽车消失的远方,形成了永恒的张力。《孤单的草垛》中,异乡山坡上的回望与童年草垛里的捉迷藏相互叠印,将时间造成的距离感转化为诗意的忧伤。
陈小玲的诗歌语言如同沅水岸边的野蒿,自然生长却自有其坚韧姿态。她不做宏大叙事,只专注于捕捉生命中的细微颤动,在城乡之间的漫游中,完成对自我身份的持续探寻。这些诗作最终告诉我们:无论走得多远,那些深植于土地的记忆,始终是诗人最珍贵的精神原乡。
作者简介:覃正波,男,土家族,湖南张家界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家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毛泽东文学院第17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主编大型文学网刊《澧水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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