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探头落在胸前,凝胶微凉。屏幕上的光晕里,一颗心便浮现出来。它跳动着,舒张,收缩,像一枚奇异而固执的果实,悬在生命的最深处。这是我的日常,于无声处,听惊雷。
从专业上说,我熟稔它的每一处构造。心房,心室,瓣膜,腱索……那些蜿蜒的血管是奔流的江河,那规律开合的瓣膜是精巧的门户。我能从二维的灰阶图像里,读出血液湍流的痕迹;能从多普勒的频谱上,聆听血流速度的变奏。我能告诉你,它的室壁是否匀称,它的射血分数是否有力,它的结构里是否藏匿着先天或后天的隐忧。这似乎是“读心”,用理性的尺与规,丈量一颗心的物理形态与生理功能。数据是冰冷的,图像是黑白的,在这方屏幕上,一颗心可以被量化,被分析,被诊断。
然而,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这颗被我看作“器官”的心,它曾为一个怎样的名字剧烈地搏动过?又在哪一个深夜里,悄然碎裂过裂痕?它承载的,是“谁家玉笛暗飞声”的乡愁,还是“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情愫?那一次早搏,是否源于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那一段轻微的返流,又是否关联着一句始终未能说出口的告别?我的仪器能测出心率的快慢,却测不出心跳为谁而紊乱;能看清心室的厚薄,却看不透心事沉积的深浅。
这便引向了社会意义上的“读心”。我们活在一个话语泛滥的时代,人人都是演说家,在饭局上,在屏幕后,在高谈阔论里。可语言,这层华丽的锦缎,底下常常覆盖着怎样的里子呢?那些满面春风的应承,有几许是真心?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又能承重几斤?人心,仿佛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府,门外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门内却可能空无一人,清冷孤寂。我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量身打造的面具,用“场面”的喧嚣,来掩饰“内里”的荒芜。于是,人与人之间,隔膜深重。我们渴望被读懂,又恐惧被看穿;我们付出一点点试探的暖意,又迅速缩回手,怕触到的只是一片虚无的寒。在这样的世界里,那句古老的箴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便显得如此沉重而珍贵。
直到某一天,你也遇见那样一个人。他或许不言不语,却将你最宝贵的喜怒哀乐,一件件,妥帖地安放在心上的格子里。他记得你眉梢的喜悦,也懂得你沉默里的失落。他愿意停下来,将他最宝贵的时间与毫不分散的注意力,像一束温暖的光,笃定地打在你身上。这种感觉,近乎一种神启。它让你相信,在这精于算计的世道里,竟还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存在。他像一位高明的“读心”者,不凭借任何仪器,便越过了你所有言语的迷障与表情的伪装,直接触摸到了你那颗易碎的、蒙尘的、却依然渴望跳动的心。他用自己的“用心”,为你擦亮了一个浑浊的世界。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人生。以心为镜,究竟要读出什么?
我愿读出的,不是世故的复杂,而是生命本真的简单。爱的极致,原来很简单,不过是用你的真心,熨帖我的真心。是在这个粗糙的世界里,为彼此,细腻地活着。古人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而于我,日日面对这一颗颗跳动的心,它们共同映照出的,是一种最为朴素也最为坚韧的信念:无论人世如何寒凉,关系如何易碎,我们依然值得被用心对待,值得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被温柔地记在心上。
屏幕上的图像依旧在跳动,舒张,收缩。但在我眼中,它不再仅仅是一组数据,一个器官。它是一个宇宙,藏着一个人的全部历史、全部情感与全部希望。真正的“读心”,或许便是怀着一份敬畏与温柔,去聆听这宇宙深处最隐秘,也最响亮的回音——
从此人间再冷,我们知道,总有一个人,在为对方,用心地读着,用心地活着。
图片:李东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