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小孟的心愿
周德香
小孟是济阳县仁风镇黄河北岸石家码头人,喝着黄河水长大。1952年,十八岁的他成了周佃聪家的上门女婿。这个黄河边长大的孩子,为何会跨越一百多华里到周家入赘?这得从头说起。
周佃聪家境殷实,是村里唯一做生意的人。他常赶着大车拉粮食去仁风街赶四九集,返程时再捎些簸箩、簸箕来卖。1952年正月初八是他母亲的六十大寿,他提前半年就托仁风街的魏先生去石家码头请说书人,嘱咐道:“不讲价钱,要请最好的。”
石家码头的孟姓多出艺人,尤以说书闻名。“立”字辈的班主孟立果,不仅书说得好,人长得也俊。或许是离济南府近的缘故,他总穿长衫、不束腰,留着大背头,斯文又气派。他博古通今、谈吐风雅,常被济南府的大户请去说堂会。给他弹弦的徒弟小孟,是他的远房侄子,也和他一样文质彬彬、一表人才。见过他们的人都说:“这师徒俩,真是绝配。”
若不是魏先生出面,任凭你出多少钱,孟立果也不会到这里献艺。
正月初七,周佃聪起了个大早,赶着牛车去石家码头请孟立果师徒,太阳还没落山就回来了。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周家门口等候,还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为他们接风。
这让孟立果深受感动。他明白,自己技艺再高,终究是个艺人,能受到这般尊重,还是头一回。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和周佃聪交个朋友。
孟立果来周家说书的消息,早在春节后走亲拜年时传开了。前后两庄的书迷都想来周家过过书瘾。场子设在村中央的场院里,早饭过后,村里人还没行动,正场就被大仉家、北徐家的人占满了。座位一占就是一天,有亲戚的去吃饭,座位也不挪动;没亲戚的就带着干粮,在别人家混口水喝。
孟立果的拿手好戏是《秦英征西》,三天下来,听众一天比一天多。
随后,又有两家请他说书:徐家为感谢母亲病愈,赵家为庆祝儿子落井得救,都请孟立果说三天书。
孟立果应下了两家的请求,却提出只去他们家吃饭,住宿仍在周佃聪家。
那时候,艺人的规矩多,吃饭时师徒不能同席,即便吃便饭,也是师傅坐着,徒弟站在一旁侍奉。但孟立果从不把小孟当普通徒弟看待——小孟十岁丧父、母亲改嫁,是孟立果把他收留身边,教他弹弦。吃饭时,孟立果从不让小孟陪侍,而是让他跟东家一起吃。
周佃聪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转子、换子、改子。老大、老二早已出嫁,只有十八岁的改子待字闺中。
一日三餐,周佃聪在正房陪孟立果,妻子陪婆母,小孟则由改子在东偏房伺候吃饭。
小孟十岁学艺,除了弹弦,别的什么也不会。他深受书中人物影响,一副少年公子的作派,话不多,礼数却周全。比如改子给 他端碗水,他会立刻站起,双手接碗,双目低垂,轻声说:“谢谢姐姐。”
改子的性格和小孟截然相反。她生性泼辣开朗,爱说爱笑,做事果断、敢说敢干,从小父母就把她当男孩使唤。她最受不了小孟这种戏文里的作派,第一天还勉强忍着——毕竟这是父亲从黄河边请来的贵客,看在孟立果的面子上,怎么也得忍一忍。何况小孟只是多礼,并未得罪她,她犯不着发火。
第二天,改子又给小孟端水。小孟忙站起身,伸出双手去接,改子却“啪”地一声把水碗蹲在桌上,水花四溅。小孟赶紧说:“姐姐息怒。”
“什么西怒东怒的!”改子连珠炮似的说道,“我就看不惯你这假斯文的样子,张口闭口就是姐姐,你没问过我多大,凭什么叫我姐姐?”
“敢问姐姐贵庚几何?”小孟怯懦地问。
“什么贵庚贱庚的,你就不会好好说话!”改子不耐烦地大声呵斥。
说来也怪,小孟不但没生气,还面带笑容地说:“是我不对,请问……”
“把‘请’字去掉!”没等小孟说完,改子就抢着说,“我先问你,多大了?”
“虚度光阴十八载。”小孟答道。
这话反倒把改子逗乐了,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由自主地扬起胳膊想打他,却又立刻停住,嗔笑着说:“你别装腔作势了行不行,好好说话!”
“十八。”
“几月生日?”
“正月二十六。”
“我正月二十五,那你就叫我姐吧。”
真像书里说的那样,不打不相识。经改子这么一顿抢白,两人竟从心里生出了感情,有了一种离不开彼此的感觉。小孟觉得,改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那么亲切、那么亲近,他甚至忍不住想:这里难道是自己前世的家?
其实,改子是十月生日,说比小孟大一天,不过是逗他玩的。经这么一闹,她觉得自己和小孟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这个文绉绉的“假书生”。
小孟变了。他不再那么多礼数,也不再叫“姐姐”,而是只叫一个字——“姐”。他的话多了起来,原本平淡的目光有了灵性,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露出了笑容,沉稳的步伐也加快了。他喜欢和改子待在一起,总爱搭讪着问这问那,还主动给她打下手。
孟立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几天,他发现小孟变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除了孟立果,周佃聪也发现了小孟的变化——不仅小孟变了,改子也变了,她爽朗的笑声里,多了些许温柔和女人味。
晚上,周佃聪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笑着说:“我也看出来了。”
周佃聪悄悄俯在妻子耳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妻子点头一笑,表示赞同。
第二天,周佃聪把改子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小孟怎么样?”
改子脸一红,反问道:“爹,您啥意思?”
“我想招他做上门女婿。”周佃聪说。
改子眼睛一亮,说:“爹您看着好就行。”
“你估计小孟愿意吗?”
“不知道。”
周佃聪心里有了数。他去仁风街找到了魏先生,说明自己的想法,请他出面做媒。
魏先生也觉得这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便说:“既然周老板信任老朽,我就陪你跑一趟。想来那明事理的孟立果,也会赞成的。”
“我怕耽误孟老板的生意。”周佃聪有些顾虑。
“放心吧。”魏先生说,“想给他弹弦的人,排着队呢。”
这天晚上,孟立果说完晚场,由周佃聪陪着回到家中。周佃聪对小孟说:“魏先生来了,找你师傅有事,你去收拾房间吧。”
一进堂屋,孟立果就看到魏先生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品茶。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忙双手抱拳,说道:“魏先生好雅兴啊。”
周佃聪退出客厅。魏先生看了看孟立果,说:“立果,你肯定猜到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魏兄的意思,我明白。”孟立果说,“说实话,我真舍不得这孩子。可话又说回来,像聪兄这样的家庭,在本地找入赘的人,那是挑着样找。这或许就像书里说的,是缘分吧。再说,我也喜欢三姑娘,把小孟交给她,我放心。”
周佃聪推门进来,满面笑容地说:“多谢孟老板割爱。”
孟立果说:“虽说小孟是我抚养大的,但我终究不是他的嫡系亲属,这事还得听孩子自己的意思。”
周佃聪朝客房喊了一声:“小孟,过来。”
小孟进来后,先向魏先生鞠了一躬,轻声说:“魏先生一向可好?”随后,他提起茶壶,给众人满了一遍茶,然后侍立在孟立果身旁。
孟立果说:“小孟,现在有件关于你终身大事的事,想让你自己做主。周老板要招你入赘,你愿意吗?”
小孟一听,心里暗自高兴,但还是故作姿态,立刻双膝跪地,对孟立果说:“师恩未报,恕难从命。”
孟立果说:“你这话就错了。当初我收养你,可你也没吃闲饭,你是在帮我挣钱啊。‘从命’二字更不对,周老板一家喜欢你,魏先生保媒,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现在就听你自己的意见。”
“那我就实说了。”小孟说,“我愿意。其实这里什么都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好,但有一件事不好,而且还很重要。”
“哦?”魏先生、孟立果、周佃聪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
“哪件事不好?”周佃聪问。
“水。”小孟说。
“水?”孟立果疑惑地问。
“对。”小孟说,“咱石家码头喝的是黄河水,那是阳水;这里喝的是井水,那是阴水。黄河水是天然雪水,流经八个省才到山东,一年到头喝凉水也不拉肚子。井水是泉水,藏在地下,不仅阴,还脏。你看,每家都有个厕所坑,大小便全排在里面,脏水会渗到地下;还有猪圈、牛栏,常年累月,那些脏水去哪了?难道井水里就没有吗?”
“说得有道理。”魏先生点头说道。
“要是这里能喝上黄河水,那可就像天堂一样了。”小孟憧憬着说。
“孩子话。”孟立果笑着说。
“那是办不到的事。”周佃聪也叹了口气。
后来,小孟在周家住了下来,改名周孟联,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他小孟。
2014年春天,商河县全县都喝上了黄河水,永远告别了喝地下脏水的时代。
这一年,小孟八十虚岁,腰不弯、背不驼,精神矍铄,早已四世同堂、儿孙绕膝。放水那天,他高兴得像个孩子。通知说十点放水,九点半,孙子就搬了把椅子放在水龙头旁。小孟拿了一个干净的白碗,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盯着出水口。当那股清水“哗”地一下喷出来时,竟溅了他一身。
小孟一时不知所措,大声喊道:“关上,关上!”
孙子赶忙拧紧开关,接过他手中的碗,说:“爷爷,您去院里等着吧。”
小孟接过孙子递来的那碗黄河水,双手举过头顶,眼含热泪,大声喊道:“魏先生,师傅,老父亲,告诉您们一个好消息,咱这里喝上黄河水了!”
说罢,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后放声大笑:“哈哈哈,我的心愿实现了!”
作者简介
周德香(1939—),山东省济南市商河县人,山东省作协会员。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定居于沙河乡大胡家村。自幼酷爱文学,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并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