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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念我的处女作(散文诗组章)
文/也求
题记:岁月如河,淘洗青春沙砾;往事若星,缀成永恒天幕。偶一回首,八十年代那所戴帽小学(小学带初中)的灯火,仍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
第一章:初抵
秋雨沾湿的红砖校门,横楣“兴冬小学”四字尚带新凿痕迹。我挟着蓝布包裹的教案立在天井下,看雨水顺着飞檐滴成珠帘。教导主任将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我掌心:“初二班就交给你了,全校唯一的正牌师范生。”
穿过廊庑时听见教室里的喧哗,推门刹那忽然寂静。四十少男少女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那些尚未褪尽童稚的面庞,与我镜中的容颜何其相似。粉笔盒里剩着半截粉笔头,黑板上留着上节课的算草,窗外白杨正将黄叶撒向秋雨濛濛的操场。
夜里与老王老师整理5平米宿舍,从木箱取出《诗经选注》与《和声学初步》。煤油灯焰跳动着,在斑驳土墙上投下巨大身影。忽闻有笛声自远而近,原是学生下晚自习回家,经过窗下齐声唤“老师好”。青涩应答脱口而出时,才惊觉这称谓已成了我的名姓。
第二章:晨课
五更鸡鸣里葛大姐燃起灶火,粥香混着墨汁味在晨雾里飘散。早读的钟声尚未敲响,已有学生蹲在廊下背诵《陋室铭》。我提着水桶浇灌菜畦,看嫩绿蒜苗拱开霜碴,这是劳动课的延续,亦是拮据年代的生计。
讲台还是土改时没收地主老财家的柏木祭桌。当朝阳越过东墙,光柱里翻飞的粉尘竟如金屑。教《木兰辞》时,有个女生忽然举手:“老师,为什么古代女子非要扮男装才能建功立业?”满室寂静中,我瞥见墙角蛛网上露珠闪烁,恍若时代凝住的泪。
最喜板书至酣处,转身见几十支钢笔齐刷刷游走。沙沙声里,早春的燕子在梁间呢喃,某个调皮男生偷偷将纸鸢藏在课桌抽屉。待到下课铃响,少年们呼啸着奔向操场,那只纸鸢已晃晃悠悠飞上了三月蓝天。
第三章:春游
清明次日,率队往废黄河畔踏青。学生用柳条编成草帽,采野花插满衣襟。班长吹着竹笛开路,体育委员扛着“初二班”红旗殿后。河滩上,老支书说起当年新四军打鬼子的旧事,孩子们摸出笔记本认真记录这活生生的作文素材。
叫小洁和崔音的姑娘采来荠菜,小梅兜着野鸭蛋,金修继双文彬几个男生用芦苇扎成筏子试水。我坐在堤岸青石上,看他们如初生犊马奔跑在苜蓿地里。忽然懂得孔子说“吾与点也”时的心境:这蓬勃生气,远比纸上的之乎者更加珍贵。
归途遇雨,我们躲进瓜棚。有学生席星提议联诗,便以“春雨”为题接龙。当轮到最腼腆的秀云,她望着雨丝轻吟:“春雨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每颗芽孢都是碧绿的印章。”满棚喝彩声中,我悄悄拭去眼角湿润——这何尝不是我的处女作?
第四章:夜课
罩子灯组成星海在晚自习流淌。为毕业班加开夜课,讲台摆着乡亲送来的煤油、鸡蛋和腌菜。教《社戏》时突发奇想,领着学生到打谷场排演。
借来气灯悬在老槐树上,草垛就是天然舞台。双喜的船由长凳代替,阿发家的罗汉豆用炒黄豆替代。当演到偷豆情节,台下观众纷纷将自家炒货抛向“演员”,笑声惊起了宿鸟。
更深夜阑送学生归家,手提马灯穿行田埂。流萤在稻浪间明灭,远处村落犬吠相闻。有个孩子忽然说:“老师,多年后我还会记得今夜。”抬头见银河斜跨天穹,恍觉我们正行走在星光的河流里。
第五章:小报
刻钢板的铁笔已磨得锃亮,油印机滚轮沾着深蓝墨渍。将学生习作编成《春芽》小报,每期油印五十份。字体娟秀的女生负责誊写,善画的男生设计刊头,连最坐不住的小侯也主动搬运纸张。
那期登了琼花的《母亲的白发》,全校传阅后竟有女教师携报啜泣。周校长特意召见,将小报压在玻璃板下向来客展示。但某日却有领导蹙眉:“这些忧伤情调是否妥当?”正要辩解,老工友悄悄添了灯油,油印机又刷刷响到深夜。
深冬清晨,发现小报在街道乡贤书桌展出。卖菜老农用沾泥的手指翻阅,忽然抬头问:“能订全年不?”回来转述时,整间教室爆出春雷般的欢呼。窗外雪落无声,而春天已在少年眸子里提前抵达。
第六章:琴事
音乐课用脚风琴教《在希望的田野上》。琴箱漏风,需用橡皮膏粘补;乐谱残缺,得凭记忆补全音符。当旋律从漏气的风箱里挣脱,整个村庄都安静下来——锄地的农人驻锄,嬉闹的稚子仰脸,连生产队的牛都侧耳倾听。
小梅学二胡格外刻苦,每晚在灶房练《二泉映月》。她父亲本是唢呐匠,听说女儿学艺,特意从箱底找出祖传的松香。期末汇演时,父女合奏《百鸟朝凤》,台下喝彩掀翻乡礼堂屋瓦。
最难忘临别那夜,学生聚在宿舍前合唱《送别》。手风琴皮带突然断裂,琴声戛然而止。月光下不知谁起的头,清唱声浪如潮水漫过校园。我摸着琴键上磨损的漆痕,忽然明白:有些乐章,原不必依赖完好的乐器。
第七章:别宴
调令下来时,油菜花正开得跋扈。学生用凑来的班费买了玻璃镜框,嵌进全体合影与签名。小君父亲连夜编了竹书箱,梨花母亲纳了千层底布鞋,还有塞满口袋的熟鸡蛋、炒花生、麦芽糖……
告别会摆在教室,讲台铺着新采的荷叶。荷叶上有学生摸的螺蛳、钓的鲫鱼、摘的香椿。没有酒杯,就以搪瓷缸盛井水代酒。班长致辞到一半哽咽,全班哭作一团。忽然广播响起进行曲,众人破涕为笑,原是负责广播室的学生偷偷换了磁带。
最后巡视教室,见黑板报仍留着我的诗作《扬帆》。值日生忘了擦黑板,粉笔字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就像某些种子,注定要在多年后的梦里发芽。
第八章:余响
四十年如雁过寒潭。当过机关干部,写过几本诗集,鬓角染霜时方知:真正的处女作早已留在那所戴帽小学。
去年返乡,特意绕道故地。校舍已改建养老院,唯老槐树犹在。树下老人忽然唤我老师,细端详竟是当年最捣蛋的小虎。他拉着孙儿的手说:“这是教我写诗的先生。”
暮色渐浓时,有童声诵读随风飘来。凝神听去,竟是当年教过的《少年中国说》。斜阳把槐花染成金黄,纷纷扬扬落满肩头。恍惚又见煤油灯下,那个青衫少年正修改学生作文,窗外星河低垂,室内墨香如酒。
2025.11.10首邑淩城
作者简介
Zuozhejianjie
陈德贵,笔名也求,江苏泗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网络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成子湖诗歌部落成员。诗歌作品散见《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江南诗》《延河》香港《流派诗刊》等报刊杂志以及网络平台,有多件作品被《中国微信诗歌年鉴》《江苏诗歌年选》《江苏诗歌地理》《当代300位微信诗人脸谱》等诗歌选集收录。著有个人诗集《诗路漫漫》。获得过首届“中华诗词大奖赛”优秀奖、中国太湖风“鼋渚春涛”诗歌大赛诗歌奖、《江苏大众文学报》诗歌奖、2017年中国诗歌网江苏频道爱情十四行诗征文比赛“十佳爱情诗奖”、2018年魅力朱备首届诗歌征文大赛“九子岩诗歌奖”等多项诗歌比赛奖项。


青春沙砾与永恒星辰
——赏读也求先生散文诗组章《忆念我的处女作》
文/沅有芷
读到也求先生的散文诗组章《忆念我的处女作》,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时间之门,门后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乡村教育的生动缩影。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勾勒出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教师与一群十四五岁的乡村少年共同度过的一段充满理想与诗意的岁月。这组散文诗,不仅仅是对往事的追忆,更是一曲献给青春、献给教育本真的深情挽歌。
作为学制改革后的第一届正规师范毕业生,作者被分配到一所“戴帽学校”任教。特殊的时代背景,使得师生年龄相仿,“共性的地方很多几乎没有多大区别”。这种独特的身份认同 既是老师,又是兄长,还是怀揣文艺梦想的“青涩”青年,共同构成了整个组章情感与叙事的基石,其文本中流淌的温暖、平等与略带感伤的诗意都源于此。
组章之所以感人至深,首先在于它将一个个平凡的教学日常场景,点化成了充满诗意的永恒画面。作者善于捕捉细节,并用朴素而精准的语言将其定格。
在《初抵》一章中,“秋雨沾湿的红砖校门”、“雨水顺着飞檐滴成珠帘”、“锈迹斑斑的钥匙”,这些意象共同营造出一种略带清冷与陌生的初来之感。然而,当“四十少男少女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并与“我镜中的容颜何其相似”时,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瞬间消融了隔阂。这种身份的微妙认同,在“青涩应答脱口而出时,才惊觉这称谓(老师)已成了我的名姓”一句中达到高潮。它真实地刻画了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在角色转换瞬间的恍惚与责任感的悄然萌生。
《晨课》与《夜课》则展现了教学生活的丰满质感。土改没收的柏木祭桌作讲台,光柱中如金屑翻飞的粉尘,板书时齐刷刷游走的钢笔声……这些细节充满了时代的烙印与生命的温度。尤其动人的是那个关于《木兰辞》的提问:“老师,为什么古代女子非要扮男装才能建功立业?”这个突如其来的、超越课本的思考,正是青春觉醒与平等意识萌芽的体现。作者的“恍若时代凝住的泪”这一感受,既是对学生敏锐思维的赞赏,也隐含了对更广阔天地的向往。夜晚的打谷场排演《社戏》,更是将课堂延伸至生活,师生在共同的创造与欢笑中,结成了深厚的情谊。那个说“多年后我还会记得今夜”的孩子,以及“恍觉我们正行走在星光的河流里”的“我”,共同将这一刻升华为生命中的永恒。
组章的标题《忆念我的处女作》寓意深长。从诗歌所呈现的文本来看,我们可以探究到作者复杂而深沉的心理世界。从表层看,“处女作”指的是学生们创作的诗歌、手抄报、演出等。如《春游》中腼腆的秀云所吟“春雨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每颗芽孢都是碧绿的印章”,被作者惊叹为“这何尝不是我的处女作?”在这里,学生的每一次灵感迸发和创造性表达,都被他视如珍宝,看作是自己教育生涯中最初始、最纯洁的“作品”。这种将学生的成长等同于自身创作成果的心态,深刻体现了作者作为教育者的成就感和无私的爱。然而,更深层次的“处女作”,是作者本人那段完整的、充满激情与理想的青春岁月本身。回首往事,他清晰地认识到:“真正的处女作早已留在那所戴帽小学。”
我们不油思虑,作者这种认知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理?首先,是对纯粹教育本真的深切怀念与认同。在那段时光里,教育是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它不只是课本知识的传授,更是通过春游、采风、办报、排戏、音乐等多种形式,与生活、自然和艺术紧密相连。作者作为“文艺青涩”,将自己的才华倾囊相授,学生们则报以“崇拜、爱戴”。这是一种双向的滋养和激发。譬如“得到乡文教领导的高度重视赞扬和鼓励支持。当然,也有个别领导有别外担忧”,在《小报》一章中,这种“担忧”具象化为领导对“忧伤情调是否妥当”的蹙眉。这微小的矛盾,暗示了那种充满个性的、诗意的教育实践在当时所面临的潜在压力。最终,作者的调离(《别宴》),或许与此有关。因此,这段时光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短暂、纯粹,且不可复制,是未被现实完全规训的、理想主义的“处女作”。
其次,是对自我价值根源的追溯与确认。尽管后来作者成为了“机关干部”和“诗人”,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但在他的心理版图上,那段乡村教师的经历才是他精神人格与创作生命的原点。它塑造了他观察世界的方式,赋予了他最初的生命激情和创作灵感。《琴事》中,手风琴皮带断裂,但清唱的歌声依旧如潮水般漫延,作者由此感悟:“有些乐章,原不必依赖完好的乐器。”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隐喻?此后岁月中的种种经历与创作,或许都是那首“清唱”的变奏与延续。那段时光里蕴含的真诚、热爱与创造力,成为了他应对日后复杂人生的宝贵精神资源。
最后,是一种生命圆满的慰藉与传承的期望。《余响》一章是整个组章的情感归宿。四十年后,故地重游,校舍已改,但老槐树犹在,当年最捣蛋的学生已为人祖,却依然记得“教我写诗的先生”。暮色中随风飘来的《少年中国说》的诵读声,与记忆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这一刻,个人记忆与更宏大的文化传承融为一体。作者意识到,他所播下的种子,已在时间中悄然发芽、生长。这种通过学生实现的生命的延续和价值的印证,给予他巨大的慰藉,冲淡了“人生如过眼云烟”的虚无感。他将这段记忆以散文诗组章八篇记录下来,以启后来者,正是希望这种教育的初心与诗意,能够被后来人理解和继承。
也求先生的这组散文诗,语言平实而意象丰美,情感真挚而克制。它像一部微型的抒情电影,将我们带回那个物质匮乏但精神丰盈的年代。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青年教师和一群乡村学生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青春、理想、教育与时间永恒的命题。
通过文本,我们窥见了一位长者的心理世界:他有对逝去青春的怅惘,但更多的是对那段生命华彩的珍视与感恩;他有对现实变迁的感慨,但最终在精神的传承中找到了安宁。他将自己最珍视的“处女作”,永远地镌刻在了那所戴帽学校“明明灭灭的灯火”之中,也镌刻在每一位读过这组诗篇的读者心里。那灯火,是教育的初心,是诗意的萌芽,更是永不熄灭的青春之光。
2025.11.11稿于邮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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