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我们总是约在周末的晚上,仿佛一周的尘埃,都需要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被轻轻抖落。地方是不固定的,有时是巷子深处那家只挂着盏昏黄灯笼的小酒馆,木头门轴转动时,会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呻吟;有时是其中一位朋友那不算宽敞的客厅,沙发上随意堆着毯子,我们便也随意地陷在里面。酒,也并非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些寻常的、带着些微涩意的液体。然而,奇妙之处恰在于此,当那琥珀色或透明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越的声响时,一种仪式便悄然开始了。这一周里被报表、会议、通勤以及各种无言以对填满的我们,似乎就在这叮咚声中,被赦免了。
话匣子是从不刻意打开的。起初总是些零碎的、关于天气或时事的闲谈,像试探水温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彼此的心绪。直到某一刻,不知是谁,或许是无意,或许是有心,说了一句真正关乎自己的话——一句工作的倦怠,一段感情的惘然,或只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对庞大生活的无力感。这话语很轻,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却像一颗石子,荡开了层层的涟漪。于是,沉默被温和地戳破了,真话便如同那瓶中的酒,被一杯一杯地倾倒出来。
我记得老王,他平日里是公司里最严谨不过的董事长,大脑里的思路分毫不能差错。可几杯酒下肚,他的脸会泛起红光,话也稠了起来。他会说起他年少时想当一个诗人,说起他藏在办公室抽屉最底层的那几本发黄的雪莱与济慈。他说这话时,眼神会望向窗外虚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城市的钢筋水泥,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在梧桐树下捧着书本的、衣衫单薄的自己。我们便都笑着,那笑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深的、彼此懂得的悲悯。还有阿琴,她会用纤细的手指转动着酒杯,说起她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说起母亲院子里那棵总是长不好的石榴树,说起电话里永远也问不厌的“吃饭了没有”。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梦呓,而我们便在这梦呓里,各自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与故乡里那些模糊而又固执的容颜。
在这样的夜里,我们仿佛暂时从那个被命名为“社会人”的壳子里逃脱了出来。白日的身份、头衔、责任,都像一件厚重的外衣,被我们脱下,随意地搭在了椅背上。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些赤裸的、需要慰藉的灵魂。我们说的话,大多在第二天酒醒后便会忘却,谁也不会刻意提起。那些真心话,如同夜航船上洒下的粼粼光点,只在当时当刻,照亮彼此一小段水路,随即便被抛在身后,沉入黑暗。然而,那倾诉的过程本身,却是一种巨大的救赎。它让我们确信,自己那些幽微的烦恼与悲伤,并非不值一提;自己这个人,并非仅仅是一个功能性的符号。在这斗室之中,我们是被看见的,被倾听的,被温和地包容着的。
这闲来的小聚,这无目的的言谈,便成了我生活里最坚实、也最温暖的“盼头”。它不像一本即将出版的新书或一次计划中的旅行那样具体,它更像一个存在于时间里的、柔软的坐标。当我被冗杂的事务淹没时,当我感到心灰意冷时,我会想起,这周过后,还有这样一个夜晚在等着我。于是,眼前的烦闷,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那拥挤的地铁,那枯燥的文书,都因为这最终的目的地,而获得了一种暂时的、过渡的意义。它是我在心灰意冷时,自己递给自己的那根稻草,不,它比稻草坚实得多,它是我与几位友人共同编织的一张网,轻轻地,就能把我从情绪的泥潭里,拽出来一点点。
酒至微醺,话也渐稀。常常会有那么一段长长的静默。没有人觉得不安,也没有人急于用言语去填满它。我们只是坐着,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或者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一种安详的、疲惫后的满足感,在空气中缓缓流动。这静默,是言语的余烬,温暖而妥帖。
明天,当然会如期而至。我们会在晨光中醒来,或许带着些许宿醉的头痛,然后重新穿上那件“社会人”的外衣,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去面对那些我们必须面对的“明天”。昨夜说过的话,流过的泪,发出的感慨,大多会被忘却,像写在沙滩上的字,被潮水一一抹平。
然而,真的是“忘却”么?我忽然想,这“忘却”或许并非一种失去,而是一种沉淀。我们忘却了那些具体的言辞,忘却了烦恼的细枝末节,却将那一晚所汲取的温暖、理解与力量,悄悄地藏在了心底。它变成了一种模糊而美好的背景色,晕染在我们对明天的期待里。我们知道,明天纵然依旧平凡,甚至依旧艰难,但在未来的某个周末,还有那样一个夜晚在等待着我们。那里有酒,有朋友,有可以放下的重负,有被全然接纳的温柔。
为了这可以被“忘却”的明天,为了那忘却之后依然留存的暖意,我们千杯不醉。夜的确深了,而我们,也终于有了勇气,推开门,走进那清凉的、等待着我们的黎明里。
图片:李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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