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那盆文殊兰
崔志亮
书房窗台那盆菖蒲新分了绿,我的目光却莫名地越过了它,落在空无一物的墙角。那里,曾经有一盆极茂盛的文殊兰。记忆的闸门,因昨日一场意外的午宴,轰然开启,带着泥土与旧时光的气味。
多年前,一位深谙我性情与内子之好的朋友,将一盆文殊兰作为新居的贺礼送至家中。初见此花,便觉其不凡。叶片自根茎处勃然而发,宽厚修长,色泽是那种饱含生命汁液的翠绿,一柄柄如出鞘之剑,凛然向上,又在叶端谦逊地垂下一道优雅的弧线。内子一见倾心,说这叶有君子之风,刚直而又不失温润。我则更爱它开花时的模样。那花序从叶丛中心抽拔而出,高擎着一伞洁白无瑕的花朵,瓣儿细长,微微卷曲,似少女的裙裾,又似圣洁的莲灯。最妙是那香气,非兰非麝,清幽至极,只在夜阑人静或清晨时分,才肯将那一点点冷冽的甜,悄然送入你的呼吸里。朋友告知,它的花语是“与君同行,夫妇之爱”。内子与我相视一笑,这寓意,正正嵌入了我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这盆花,从此便不只是花,更是我们婚姻的一份美好注脚。

此花便在我家安顿下来。内子于莳花弄草上,颇有慧心与耐心。起初,它屈居于阳台一隅的小陶盆里,受着日月精华。两度春秋流转,它竟长得愈发蓬勃欢实,小小的陶盆已显局促。于是将它请进客厅,安置于北窗之下。那里光线柔和,正合它喜散漫光的性子。只是它的形貌过于洒脱,曾有来访的客人,未及细看,便脱口道:“咦,您家怎在客厅里养了盆玉米?”我们闻言失笑,细看那四向伸展的翠绿长叶,确与玉米叶子有几分神似,倒也觉亲切可爱。
生命的繁衍总是令人欣喜。根茎处不时萌发出小小的蘖芽,如依偎在母亲身旁的稚子。内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分植于新盆,仿佛为我们这份“夫妇之爱”留下了可期的延续。而原株,在爱与时光的滋养下,愈发雍容大气,庞大的叶丛几乎要占去小半个客厅,家,似乎已有些承载不住它的生机了。恰那时,我的办公室搬迁,新址宽敞,有一面明亮的落地窗。与内子商议,将这盆元老请去办公室,让它独享一方天地,也为那理性的工作空间,添一份草木的清韵。
它这一去,便成了我办公室的“镇室之宝”。阳光透过玻璃,将它每一片叶子都镀上金边,叶脉清晰如画。它静默地立于窗前,看我来去匆匆,听我电话纷纭。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能涤荡尘虑,让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它是我忙碌间隙一个安宁的落脚处。
命运的转折,常在不经意间。一位因合作办学而相熟的朋友,偶然来我办公室谈事,一眼便看中了这盆文殊兰。她绕着它左看右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手指轻抚过挺拔的叶脉,不忍离去。她问花名,问养护的诀窍,问是否能分蘖。末了,她带着些许恳求的语气说,若能得一小株便好。她娓娓道来,父母家在潍坊,已然退休,她是长女,心中牵挂,时常往返探望陪伴。她说,若能放这样一盆生机盎然的绿植在父母家中,他们平日看着,想必也是欢喜的。
她那番孝心,触动了我。下班回家,与内子说起此事,我们不谋而合——何不就将这盆大的送与她呢?它正值盛年,形态最美,陪伴老人,再合适不过。既全了朋友的孝心,也让这象征“同行之爱”的花,去温暖另一个家庭。赠予,有时不是失去,而是让美好在更广阔的人间情意里流转。
当我翌日去她办公室,告知这个决定时,她先是瞪大眼睛,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继而,竟像个小姑娘般,突然从办公桌后站起,快步奔向我,给了我一个猝不及防的、大大的拥抱。我一时怔住,只觉那份由衷的喜悦,单纯而炽热,让这盆花的赠予,瞬间有了千金般的价值。
记得那是初夏,天气晴好。我帮着她,将这庞然大物搬上她那宽大的SUV。一路上,她显得格外兴奋,话语如解冻的春溪,滔滔不绝。她说起童年时父母的严管与自己的乖巧,说起在海外如何架设中外沟通的桥梁,如何开拓事业的疆土……我坐在副驾驶,大半心神却系在后座那盆文殊兰上。它的叶片向四周辐射开来,我必须时时回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探出的“绿剑”拢一拢,生怕一个颠簸,便折损了哪一片。她的讲述,我便只听得零零落落,虚虚地应着。此刻回想,我那看似不专心的守护,与她那倾泻而出的、关于家和远方的诉说,共同构成了一幅奇异的送行图。
终于到了她父母家。搬花上楼,两位老人早已开门迎候。父亲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母亲则略显清瘦文弱。他们见了这盆郁郁葱葱的花,又听女儿说明来历,一个劲儿地道谢,朴实而真诚。我因尚有他事,未作久留,朋友便驾车送我返回。后视镜里,那栋普通的居民楼渐渐缩小,那盆文殊兰,就在其中的某一扇窗后,开始了它新的生命旅程。
时光荏苒,此事渐渐沉入记忆的湖底,若非昨日之约,几乎再未想起。

立冬前一日,师姐做东,约我与内子小聚,说这位朋友远渡重洋归来照料年迈双亲,正好一叙。多年不见,她风姿依旧,谈吐间仍是那般活力四射。然而,当问及她父母近况时,她明媚的神情瞬间蒙上一层阴翳。她说父亲前些日子住院了,甫一开口,眼眶便红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餐桌上顿时静默下来,我们都体味着那份为人子女的忧惧与辛酸。
就在这感伤的氛围里,她忽然话锋一转,提起了那盆文殊兰。她说:“对了,当年您送的那盆大大的文殊兰,我父母一直养着呢,现在还是那么旺盛,叶片油亮亮的。”
我与内子皆是一愣。若不是她提及,我们压根已想不起这桩旧事。惊愕之后,是深深的动容,仿佛心底最柔软处被轻轻撞了一下。原来,这盆花从未离开,它一直在那陌生的屋檐下,陪伴着一对日渐衰老的夫妇,呼吸着他们的呼吸,聆听着他们的沉默。它已不只是一盆花,更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情感的容器。
回家后,我独坐书房,心绪难平。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的另一栋楼房,飘进那间或许也有着北窗的居室。我悬想着,那对“空巢”老人,是如何日复一日,守护着这盆来自他乡、承载着女儿心意的文殊兰。清晨,老爷子会不会用喷壶,细细地为每一片叶子洒上水珠?老太太会不会扶着它的陶盆,轻轻擦拭叶面的微尘?阳光好的午后,他们是否会挪动藤椅,坐在这一丛蓬勃的绿色旁边,一个看报,一个择菜,偶尔抬头,目光相遇,却无需言语?
而更多的,我猜想,当他们凝望这株静默的植物时,目光定会穿透那翠绿的屏障,望向遥远的、女儿所在的方向。那每一片挺拔如剑的叶子,是否都指向他们无言的期盼?那清幽的香气里,又是否混合了他们日夜的思念?“与君同行”,这花语在他们身上,有了更沉重也更深长的回响——他们是在与这盆花同行,更是在与对女儿的漫长等待同行。这盆花,成了他们情感的寄托,是女儿不在身边时的慰藉,是日子里一个活生生的、能与之交谈的念想。
那盆文殊兰,早已超越了它作为植物的本义。它是我与内子“夫妇之爱”的见证,是朋友反哺“孝亲之爱”的媒介,如今,更成为两位老人寄托“眷眷之爱”的图腾。它串联起不同时空下的情感,静默无声,却力重千钧。
窗台角落空空,我心却仿佛被那远方的、茂盛的绿意填满了。原来,世间有些缘分,并非相伴才算圆满。放手之后,它在别处生根发芽,蓊蓊郁郁地活成了另一段人生的风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广的“同行”?
那盆文殊兰,真好。


2025年11月9日于虞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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