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作者:杨好意)

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我们彼此看着,眼里没有畏惧,反倒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跃跃欲试的光。我们称自己为“泳士”,这并非什么豪言壮语,倒更像是一种自嘲与鼓励。在这样浩荡的江水与凛冽的节气面前,人那一点小小的得失与忧烦,又算得了什么呢?所谓“搏击”,听来壮怀激烈,其实不然。我们并不与江水为敌,我们只是要去亲近它,感受它,将自己这一百多斤血肉之躯,全然交付给这片苍黄。
终于,身子活动开了,一个个便踩着江边硌脚的卵石,试探着向水中走去。那第一下接触,是极锋利的,像无数根冰冷的细针,瞬间扎透了脚踝,沿着小腿飞快地向上蔓延。有人倒吸着冷气,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随即便是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笑,是驱散恐惧最好的法子。水渐渐没过了腰,没过了胸,那股子冷,便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全方位的拥抱,紧紧箍着你,教你呼吸都要为之凝滞。我回头望了望岸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它们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个个安静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堡垒。再转回头,面对那一片茫茫的江水,心一横,向前一扑,便彻底投了进去。
霎时间,世界变了。岸上的风声、同伴的喧哗,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模糊。耳中只有水流汩汩的、私语般的声音,那么近,那么清晰,仿佛江水在与你诉说一个亘古的秘密。皮肤先是感到一阵刺麻,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意,竟从身体的最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对抗着外界的严寒。我奋力划动着双臂,姿势说不上好看,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破开身前的水。每划一下,便有一片冰凉的水花溅在脸上,清凉醒神。江水是流动的,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温柔的力量在托着你,又推着你,让你不必费太大的力气,便可悠然前行。
我游在中间,看着前面的同伴。老陈的背脊,黝黑而结实,在水波里一起一伏,像一条沉稳的大鱼。他今年该有六十了吧?我忽然想起他夏天时说过,年轻时在江边插队,所有的苦闷与彷徨,都在这江水里洗刷过。这江水,见证了他一生的起伏。右边是老杨,他游得慢,但极有韵律,脑袋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水鸟。听说他去年生意上栽了个大跟头,几乎赔光了半辈子的积蓄。可此刻看他,哪有一丝颓唐的影子?江水洗去的,不只是尘垢,只怕还有那些不甘与执念罢。我们这群人,来自各行各业,各有各的悲欢,各有各的“岁月的伤”。然而此刻,在这共同的、原始的寒冷面前,我们都一样了。我们只是一群在母亲河里嬉戏的孩子,单纯,快乐,无所挂碍。
游到江心,我翻过身,改为仰泳。天穹低垂,是那种匀净的、铅灰色的云层,无边无际地展开。偶尔有几只水鸟,叫着,掠过天空,翅膀扇动得那样急切,像是要去追赶什么。我就这么静静地漂着,任由江水带着我。身体是冷的,心却是热的,甚至是滚烫的。那些平日里盘踞在心头的琐屑烦恼——工作的压力,人情的纠葛,对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被这广阔的江天与彻骨的寒冷一并涤荡去了。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满满当当的。空的是杂念,满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对生命本身的喜悦。
是的,“既要接受岁月的伤,也要仰望生活的光。”这江水,便是那道光。它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我们活着的感觉是何等真切。我们“遇见”彼此,“获得”友谊,“失去”了片刻的温暖与舒适,却在其中“成长”,并最终对生命中的一切坎坷都报以“释怀”。这短短一程游泳,竟像极了浓缩的人生。
回程是顺流,轻松了许多。手脚早已麻木,只是凭着本能在运动。可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澈与轻快。上岸的那一刻,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竟有些微微的眩晕。毛巾是温热的,胡乱地擦着身子,血液仿佛此刻才重新在僵硬的四肢里奔流起来,带来一阵阵麻痒痒的快意。我们赶紧套上厚厚的衣服,捧着不知谁递来的保温杯,里面是滚烫的姜茶。一口下去,那热辣辣的暖流从喉咙直通到胃里,再猛地扩散到全身,舒服得让人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那白气在冷空中袅袅不散。
大家互相拍打着肩膀,说着,笑着,脸上是运动后健康的红晕,眼里是劫后余生般的、亮晶晶的光。我们刚刚,是真的与这长江,与这立冬,尽情地拥抱了一回。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不知谁喃喃地念了这么一句。是啊,那江水里,仿佛洗净了旧日的一切。所有的遗憾与不甘,都随着那浑黄的波涛,一去不返了。我们穿上衣服,便又是一个崭新的自己。
我捧着那杯热茶,像捧着一杯满满的希望。江风依旧,但已不觉其寒。回望江水,它不言不语,依旧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日出有盼,日落有念,这江边的聚会,便是我们平凡生活里,最踏实、最温暖的念想。我们不慌不忙,因为我们知道,人生一程自有一程的风景。而此刻,我们的风景,就在这里,在这凛冽而温柔的江水中,在这群相濡以沫的“泳士”心里。

愿我们,永远心怀这般暖阳,嘴角永远能为自己、为彼此,真诚地上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