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巷子里的灯火,一盏一盏的,都亮起来了。黄晕晕的光,从这家窗棂漫出来,又从那家帘缝溢出来,淌在青石板路上,碎成一片温润的、暖融融的河。我走在这光河里,却觉得周身是浸在另一种更深的、更不见底的冷水里。那一扇扇透光的窗后,是碗筷的轻响,是模糊的笑语,是一个个被称作“家”的、完整而自足的世界。它们那样近,近得能嗅到锅里飘出的饭菜香;却又那样远,远得像夜天里可望不可即的星子。没有一盏灯,是在等我归去的。
这巷口,我走了许多年。来时是年少,步履轻捷,心里装着的是些鲜亮亮、闹嚷嚷的梦,以为天下的路都为自己铺着,以为身边的人总会并肩走到很远的将来。如今,脚步沉了,那些梦,不知何时被岁月这锋利的刻刀,一笔一画,都凿成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痕。衣裳上,也仿佛浸透了经年的风霜,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秋深叶落的凉意。
人生,真像一场浮萍的聚散。你伸出手,以为牢牢握住了,摊开来,却只剩一手湿漉漉的、名为回忆的凉露。有些人,曾经在月下畅谈,在雨中共伞,以为情谊是磐石,是亘古不变的;可一转身,季节尚未分明,他们便已悄无声息地留在了过去的烟火里,成了记忆中一个淡褪的影,再也寻不回当时的温度。原以为走过几千里路,看惯秋月春风,便能读懂离别的寻常。直到故人的面容渐渐模糊,终于散作清明时节坟头一缕寂寥的青烟,而新的愁绪,又无声无息地积成窗前连绵的冷雨,这才恍然,原来从始至终,这长长的、崎岖的路,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走。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最后还能留下些什么。故事仿佛已翻到了末页,情节已定,悲喜皆成过往,连一个感叹的标点,都显得那么多余而无力。或许,最好的结局,便是与这无言的沉默互相陪伴,互相保管着彼此的秘密,直至——与这巷口的尘埃,一同安眠。
正凝想着,身后传来迟缓而熟悉的脚步声。是巷尾那位做糖画的老张,收摊回来了。他见了我,停下步子,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像一枚被风干了的枣子。“站这儿喝风呢?”他嗓门沙沙的,“我刚熬了壶酽茶,上我那儿坐坐去,暖暖身子。”
我尚未答话,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地振动起来。摸出一看,屏幕亮着,是母亲的名字。接起来,那头的声音立刻絮絮地传了过来,无非是问吃了没有,天冷了要加衣,琐琐碎碎的,像秋天里晒着的、暖洋洋的棉被。末了,她忽然说:“你上回说胃不大舒服,我托人买了些新下来的蜂蜜,最是温润的,你明儿来拿回去。”
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点醒了。我总在怅惘于那些决然远去的背影,为着不告而别的遗憾而久久伫立在关上的门前,却忘了,强留要离开的人,不过是挡住了自己的路,也隔绝了那些正要向我走来的温暖。
不是所有的花开,都为了结果。人生这趟行旅,有人上车,就有人下车,本是寻常。那些深情款款而后不欢而散的,那些念念不忘而终无回响的,都只是生命里的过客。他们的票根,又何必一直攥在手里,揉碎了心呢?我的真心这般贵重,理应留给那些会将它妥帖安放的人。
那个深夜肯接我电话的朋友,那个记得我所有微小喜好的家人,那个在我跌入低谷时,只是默默陪着我走一段路,不说大话,只递过一杯热茶的伙伴——他们,才是我的“归人”。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对母亲说:“好,我明天就回来。”挂了电话,我转向身旁沉默等着的老张,他袖着手,呵出一口白气,什么也没问。
“张伯,”我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朗与坚定,“谢谢您。”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张风干了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朴拙的、近乎慈祥的笑容。
时间,终究是最公正的法官。它让浅淡的愈发浅淡,终至无痕;也让重要的,愈发清晰地沉淀下来,成为生命的基石。从今往后,我的世界情愿很小,小得只容得下这些寥寥的、却掷地有声的真心人。
而那些走散的,就让他们在旧日的烟火里,安然无恙吧。我不再站立于那扇紧闭的门前了。我要转过身,向着那盏为我而亮的、小小的灯火,走回去。
图片:李东辉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