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 弓
文/周贤望
小时候,我做了一把崭新的弹弓
很厉害很高级,便到处寻鸟打
鸟儿都惊弓而去,便想着打鸡
但鸡要下蛋,那就打狗
但狗要看家,那就打牛
但牛要耕地,那么
打什么呢?如果不打点什么
总是不甘心的。打什么呢?
常言道:身怀利器,杀心顿起
西谚也说:在一个拿着锤子的人眼里
满世界都是钉子。这大约就是人性
——无问东西
周贤望,网名浩荡之上。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国家交通重大工程档案》系列丛书总编审,出版中篇小说集《人场》、诗集《浩荡之上》等文学、文化著作6部,参与《中华长江文化大系》系列丛书的编撰,发表作品300余万字,获湖北省楚天文艺奖、屈原文学奖、中国长航五个一工程奖及各类报刊所设立奖项之最高奖12次。
在利器与目标之间
——周贤望《弹弓》赏读
文/虽九
诗人周贤望的《弹弓》是一首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丰富心理与社会隐喻的短诗。它从童年一个普通的游戏场景出发,逐步牵引出关于人性、工具理性与行为动机的深层思考。全诗语言质朴,叙事线索清晰,但正是在这种近乎直白的叙述中,诗人完成了一次对人性普遍弱点的精准剖析。
开篇,诗人用“小时候,我做了一把崭新的弹弓”这样一个充满童年回忆的陈述句,将读者带入一个熟悉的情境。弹弓,是许多男性童年记忆中的经典玩具,它象征着力量、掌控感,甚至是一种微小的破坏欲。“很厉害很高级”这种口语化的形容,真实地捕捉了孩童获得心爱玩具后的自豪与炫耀心理。
然而,接下来的行为逻辑是诗意的核心 即是“便到处寻鸟打”。这里的行为顺序是“先有利器”,而后“再寻目标”。弹弓的存在,本身催生了使用的欲望。这并非因为鸟儿对他构成了什么威胁,也并非出于生存的需要,仅仅是“拥有”这一事实,驱动了“使用”的行为。
随后,诗歌展现了一个目标不断降级、转移的过程。比如,鸟儿惊弓而去(目标落空,自然回避);比如想着打鸡(转向新目标);再比如鸡要下蛋(实用价值的权衡)。还有那就打狗(目标再次转移),但狗要看家(功能性的考量),那就打牛(目标第三次转移)。但牛要耕地(生产资料的不可侵犯)
这个“打X,但X有用途,故打Y”的链条,构建了诗歌的节奏和张力。每一次目标的转移,都是一次社会规范或实用理性对原始冲动的抑制。孩子内心并非没有是非观,他知道鸡、狗、牛是对家庭“有用”的,不能轻易伤害。但这种理性思考,并未消解他“使用利器”的原始冲动,只是让这个冲动不断地寻找新的、合理的出口。
诗的最终,所有的外部目标都被理性排除后,问题回到了自身:“打什么呢?如果不打点什么 / 总是不甘心的。”这两句是整首诗的心理高潮。它清晰地表明,驱动行为的,已经不是最初“打鸟”的具体目的,而是“身怀利器”这一状态本身所产生的一种抽象、顽固的“使用焦虑”。利器在手,就必须被使用,否则它的价值,以及持有者的价值,仿佛就无法得到证明。
印证
在将这种心理困境推到极致后,诗人没有继续沉溺于个人情绪的抒发,而是笔锋一转,引入了两个谚语,将个人体验提升到了普遍人性的高度。
“常言道:身怀利器,杀心顿起”
这是来自中国古典江湖的智慧,多见于评书或武侠世界。它极其直白地道出了工具对人心的异化。当你掌握了能够轻易决定他者生死或命运的力量时,使用这种力量的欲望便会自然而然地滋生。这是一种权力感的萌芽,是工具对主体性的反向塑造。
“西谚也说:在一个拿着锤子的人眼里 / 满世界都是钉子。”这句来自西方(常被认为是马斯洛或马克·吐温之言)的谚语,则以一个更富哲理的比喻,揭示了同样的认知偏见。它描述了一种“认知工具化”的现象:我们手中的工具(锤子),会深刻地影响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满世界都是钉子)。我们会被工具的特性所局限,倾向于把所有问题都扭曲成可以被这个工具解决的问题。
诗人将这两句“无问东西”的谚语并置,并点明“这大约就是人性”,完成了从个人经验到普遍规律的论证。无论是东方的“杀心”,还是西方的“钉子”,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人类容易被自己掌握的工具所定义、所驱动,从而扭曲了与世界的正常关系。 我们常常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去寻找工具,而是因为拥有了工具,便迫不及待地要去“制造”问题。
作为一位诗人兼评论家,周贤望在这首《弹弓》中,完美地展现了如何平衡创作感性与评论理性。已笔者以感性叙事为土壤,以理性思考为果实:诗歌的前半部分,是完全感性的、个人化的童年叙事。它用场景和行动搭建了一个读者极易进入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的走向,从一开始就暗含着一条理性的逻辑线。当叙事在“打什么呢?”的疑问中陷入停滞时,诗人没有选择用更浓烈的情感去渲染这种焦躁,而是果断地引入了两句谚语,像一位评论家一样,为这个个人故事找到了一个坚实的理论支点。这使得诗歌的结论不是飘忽的情绪,而是可被理解和讨论的“洞见”。二是语言平实,拒绝矫饰:全诗的语言风格是高度克制的。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意象,甚至有些句子像口语日记。这种“平实理性”的笔触,恰恰符合评论家追求清晰、准确的要求。它确保了诗歌的思想能够被最直接地传递,而不被过于私人化的、晦涩的文学技巧所干扰。诗人的目的是“说清一个道理”,而非“营造一种朦胧”。这使得诗歌兼具了文学的美感和思想的穿透力。三是结构的精心设计:诗歌的结构呈现出“具体-抽象-综合”的清晰脉络,这本身就是一种评论性思维的体现。比如具体:童年做弹弓、找目标的经历。再如抽象:引入东西方谚语,进行理论提升。还有综合:用“这大约就是人性——无问东西”作结,将具体经历和抽象理论融为一体,得出一个普适性的结论。
这种结构确保了诗歌在拥有感染力的同时,更具有说服力。创作者负责提供血肉和温度,评论家负责构建骨架和深度,二者相辅相成。《弹弓》虽然始于童年,但其寓意远远超越了那个阶段。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种“弹弓心态”无处不在:一个刚学会某种新技术的人,总想在任何可能的场景下应用它,无论是否必要;一个掌握了某种权力的人,会不自觉地寻找行使权力的对象,以确认自己的存在感;一个国家拥有了强大的军事力量,也可能因此更倾向于用武力来解决国际争端。
诗的最后那句“无问东西”,不仅指谚语的来源,更暗示了这种人性弱点的普遍性与超越性。它提醒我们,需要时常反躬自省:我们当下的行为,究竟是由真实的目标和需求驱动的,还是仅仅被我们手中掌握的“利器”所驱动?我们是在用“锤子”解决真正存在的“钉子”,还是在把整个世界都看成“钉子”,只因为我们恰好有一把“锤子”?
诗人周贤望的《弹弓》,是一首充满智慧的“思之诗”。它用一个轻盈的童年故事,承载了一个沉重的人性课题。诗人通过感性与理性的巧妙融合,创作与评论的自然平衡,让这首诗既亲切可感,又发人深省。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成熟,或许不在于我们能获取多少“利器”,而在于我们能否克服“身怀利器”所带来的使用焦虑,学会在必要的时候,仅仅是“持有”,而平静地放下那瞄准的冲动。
2025.11.3三晋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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