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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倘若一位作家站在人群之中,他或许会谈论美、真理或正义,带着某种令人敬畏的庄严。而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手持话筒,妙语连珠,仿佛脱口秀演员,在笑声与掌声的泡沫中,完成一场又一场文学的“亲民演出”。这善意无可指摘。文学毕竟需要读者,如同花朵需要空气。然而,当我们目睹文学如此努力地“蹲下身子”,与大众勾肩搭背,讲着俏皮话,我们不禁要问:这刻意营造的亲密,是否真正弥合了那道鸿沟?抑或只是文学在喧嚣时代一次笨拙的自我救赎?
这种“蹲姿”绝非偶然。它背后潜藏着文学界一场静悄悄的共识转移:告别启蒙,拥抱和解。曾几何时,文学自以为肩负着照亮蒙昧、引领思想的使命;如今,它却急于申明自己并非高高在上的说教者,而是与现实“同频共振”的伙伴。作家不再是手持火炬的先知,更像是举着手机直播的网红,记录着“生活的一二三四”,并诚恳地承认自己也不过是“文学素材之一”。这种自我降格,表面上看是文学的民主化进程,是精英姿态的彻底瓦解。然而,当文学心甘情愿地抹平与现实的最后一点高度差,它是否也同时放弃了那份独特的、不可或缺的批判性距离?
问题恰恰在于,这场精心策划的“和解”并未迎来预期的读者潮。那些在短视频里畅游的“新大众”,并未因文学的弯腰而移情于纸质书页。他们依然在十五秒的刺激中切换,在魔性的背景乐里傻笑,大脑与心灵处于一种舒适的休眠状态。文学以为自己放低了门槛,却发现大众根本不在同一个院子里。这情景不免有些荒诞:一方竭力讨好,另一方却浑然不觉。文学的“人道主义”姿态,最终演变成一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
症结何在?或许,问题不在于文学选择了“高雅”或“通俗”的路线,而在于它内在的认知能力已然枯竭。当一位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洞察,并不比一位敏锐的外卖小哥更为深刻;当他只能记录浮光掠影的表象,而无法提供独特的理解与批判时,他的文字凭什么要求读者付出宝贵的时间与思考?文学的危机,本质上是认知的危机。我们拥有太多描述生活表象的写手,太少能穿透现实迷雾的智者。
在此,我们必须澄清一个危险的误解:将“大众性”等同于思想的浅薄。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以其荒诞的魔幻写实,叩问着德国历史的良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在心理的深渊中,探索着罪恶、惩罚与救赎的永恒命题;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撒旦探戈》,用复杂的长句与结构,描绘后社会主义世界的废墟图景。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对大众最关切的生存问题的深邃回应。它们之所以被贴上“精英”标签,并非因为拒绝大众,而是因为拒绝在思想上妥协,拒绝用简单的答案来应对复杂的现实。真正的“大众性”,恰恰在于敢于直面人类处境中最普遍、最尖锐的问题,并以艺术的方式赋予其形式。即使是仅在,或者被大多数读者理解为在精英知识分子阶层内部,反思、审视、揶揄那么一种极其庸俗、无聊的“头衔主义”者的《月亮与六便士》,它对浅薄、无聊的反复敲打,也绝对不是把自己降格到所谓庸众的层次。相反,它可能更深刻、更了解当时伦敦社会普遍的流俗趣味——那种骇人的“庸人主义”。
反观当下某些自诩为“新大众文艺”的作品,它们对现实的“记录”,往往停留在新闻简报或社会热点的简单复述。它们缺乏将碎片整合的哲学框架,缺乏将个别经验上升为普遍隐喻的能力。这种文学与现实的“同频”,更像是一种随波逐流,一种思想上的懒惰。当文学满足于做现实的“回声”,而非“镜子”乃至“解剖刀”时,它已然放弃了最珍贵的职责。闲来翻小视频,我曾不止一次翻出某位已然大师状的作家,架着二郎腿,“目似寐,意暇甚”,侃侃而谈地上的文学如何上天的传奇,真不知该怎样形容该老兄脑中的文学图景?
因此,我们需要的不是文学继续在姿态上做文章,蹲得更低,笑得更响。我们需要的是文学重新站起来——不是回到那种居高临下的启蒙姿态,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却绝不妥协的锐利,重新审视我们共同的生活。它应当提供那些在短视频中无法获得的东西:不是答案,而是有深度的问题;不是情绪的即时宣泄,而是情感的复杂脉络;不是现实的复制品,而是经过心灵淬炼的第二个现实。《铁皮鼓》结尾处有一个细节,讲的是有一家小吃店,客人来到这家店里,就是下到地窖剥洋葱皮,所有人都被飞溅的洋葱汁辣得直流眼泪。作者写到,如何一个人想尽情地流眼泪,那就来到地窖里好了。主人公奥斯卡,和他的伙伴儿背着铁皮鼓到这儿来表演,结果,即便不剥洋葱皮,客人也会被感动得直流眼泪。所以,洋葱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老板一看不高兴了,就把奥斯卡他们撵走了。这一细节当然是作家构建的第二现实,只不过,是需要好好品鉴,才有的第二现实。
假如有读者,假如要读什么,那么读者有权期待一种他们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轻易获得的体验——一种智识的挑战,一种审美的震撼,一种心灵的深耕。文学不必害怕成为“思考的艺术”。在一个人人热衷于表达而疏于思考的时代,沉静的、深入的思考本身就是最革命、最大众的需求。文学的真正亲和力,不在于它能讲出多少市井笑话,而在于它能否以艺术的方式,触动那些潜藏在每个人心底、却无人代为言说的深刻困惑与渴望。
当文学停止一味地蹲下身子讨好,开始勇敢地提供一种更为深刻、更为严肃的认知时,它或许会发现,那些假设中只沉迷于肤浅娱乐的“大众”,远比想象中更渴望一场真正的心灵对话。毕竟,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唯有思想的深度,才能为漂泊的灵魂提供坚实的锚点。
2025.11.04晚于银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