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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尖上的滩涂
作者: 李志石
(龙之梦)
在大丰荷兰花海的舞台上,我看到了家乡的一支舞蹈,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当那方巨大的电子幕布亮起,我鼻腔里瞬间灌满了咸腥味,倒不是剧场空调里沉闷的尘土味,而是混杂着海藻腐烂气息、贝壳潮湿触感的,老家如东海边独有的味道。我那被都市皮鞋禁锢了几十年的脚趾,竟条件反射般蜷缩起来,仿佛又踩在了故乡清晨微凉的滩涂上。
领舞的姑娘出场时,我险些以为是舞台监督雇错了人。她的舞步轻得像海面上的泡沫,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不稳",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螃蟹,在试探着,随时可能摔进浪花里。她的手臂柔软如海带,却在某个转身时突然僵硬地一甩,活脱脱是被浪头打了个趔趄。
我身旁的观众皱起了眉,低声嘀咕:"这动作是不是忘了排练?"我却差点笑出声,这哪是忘动作,分明是编导把海边姑娘那种"一边赶海一边打闹"的野趣,用足尖给写活了。你没见过渔家女赶海时的样子吗?她们从不会规规矩矩地走,总是东踢一脚贝壳,西踩一下小蟹,偶尔还会故意撞撞同伴的肩膀,把对方吓一跳。这姑娘的舞步里,全是这种没被规矩磨平的鲜活气。
没等我细品,舞台两侧突然涌出来一群姑娘,她们的舞步比领舞更"离谱"。有的迈着夸张的外八字,像是在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有的手舞足蹈,仿佛在追逐退潮时逃窜的虾兵蟹将;还有两个姑娘面对面跳着,动作错得"明目张胆",像是在互相拆台。

(芭妮)
前排一位穿西装的先生忍不住摇头:"这编排也太随意了,简直像菜市场讨价还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舞台:"您看她们的脚踝。"
他凑近了看,随即"哦"了一声。那些看似错乱的舞步,脚踝的转动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那是渔民踩文蛤时特有的"碾步",脚掌贴紧地面,以脚踝为轴快速旋转,把滩涂里的文蛤震出来。姑娘们把这个动作放大了十倍,夸张的幅度里藏着专业的控制力,就像喜剧演员用夸张的表情演悲剧,越看越觉得妙。
她们围着领舞的姑娘逗趣,一会儿抢她手里的"小篮子"(其实是空的,全靠肢体语言暗示),一会儿又故意挡她的路。领舞的姑娘急得直跺脚,那跺脚的节奏,竟和我小时候听渔民号子的节拍分毫不差。我突然想起邻居潘大爷说过,海边人说话像唱歌,走路像跳舞,原来不是夸张,这生活本身,早就把韵律刻进了他们的骨头里。
音乐突然沉了下来,像是退潮时海水带走细沙的声音。一群"男人"挑着担子从侧幕走了出来,他们的舞步与姑娘们截然不同,每一步都踩得扎实,膝盖微屈,肩膀随着担子的晃动上下起伏,连呼吸都透着吃力。

(大海深处)
我似乎看出了点门道:这是"挑重步",但又经过了艺术化的夸张。真实的渔民挑着满筐的文蛤上岸,步伐是稳健的,而舞者们故意把重心放低,让每一步都带着"要摔倒却没摔倒"的张力。他们的手臂紧紧攥着扁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连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都像是真的扛着百十来斤的重量。
领舞的姑娘跑过去接担子,那一瞬间的表演堪称经典。她双手接过扁担,身体猛地向后一倾,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膝盖弯得像个问号,却在快要倒地时稳稳站住。紧接着,所有姑娘都围了上来,学着她的样子"抢"担子,一时间舞台上全是"跌跌撞撞"的身影。
但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她们的踉跄全在一个节奏里,前脚掌先落地,后脚快速跟上,身体倾斜的角度分毫不差。这哪里是混乱,分明是把"渔民卸担子时的狼狈与默契",编成了最整齐的舞蹈语汇。我身旁的先生这次没说话,只是悄悄坐直了身体,眼睛里多了几分佩服。
接下来的场景,简直是把海边的生活搬进了舞台。有姑娘蹲在地上,双手在身前快速地"抓"着什么,那是在捡沙滩上的小海螺;有姑娘们手拉手围成圈,踮着脚尖转圈,像是在追逐退潮时的浪花;还有几个"调皮鬼"故意踩着同伴的影子跳,引得台下一阵轻笑。

(白水)
最绝的是"踩文蛤"的段落。所有舞者都蹲下身,双脚轮番在地上踩踏,膝盖随着动作上下晃动,身体像风中的芦苇一样摇摆。那动作夸张到极点,却又真实到骨子里,我小时候跟着父辈们下海,踩在软乎乎的滩涂上,就是这样的感觉:既要用力震开沙面,又怕陷进泥里,身体不得不跟着节奏晃动,这样一只只脸谱都不一样的文蛤从滩涂上冒了出来,那个高兴劲儿就不用提了。
还有"拉渔网"的场景。男人们站成一排,双手做着拉网的动作,手臂肌肉紧绷,脚步向后退着,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海浪较劲;姑娘们则在一旁帮忙整理渔网,她们的手指灵活地"穿梭"着,像是在编织一张看不见的网。音乐里混入了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还有渔民们模糊的吆喝声,我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清晨,看见父辈们一起拉着渔网,网里的鱼虾蹦跳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所有人的裤脚。
编导宋振如是一名中学退休老师,几十年前我就认识了,她父亲宋耀庭我也认识,在当时的东凌渔业公社工作。
那时候宋振如只有十多岁,只要一放暑假,她就去父亲那里,跟着渔民们一起下海,听着海边女人们爽朗的笑声,大声的说话,看着下海男人们的大碗喝酒。她到海滩上去抓泥螺,踩文蛤,去织渔网,拣海货,煮熟的虾米晒了一大场,她帮助去分拣,边拣边吃。小时候在海边快乐的日子总是抹不掉。

(止水)
18、"那些老渔民告诉我,踩文蛤不是用蛮力,是用巧劲。膝盖要跟着晃,身体要顺着滩涂的软硬度调整重心,就像...就像跳华尔兹,但比华尔兹难多了,因为你不知道脚下的泥什么时候会'吞'你的脚。"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很亮,像有团小小的火焰在里面跳动。
她的笔记本上画满了草图,有渔民挑担子的姿势,有姑娘们捡贝壳的动作,甚至还有海浪的波纹。"我把渔民的动作拆解成了舞蹈语汇。"她说,渔民们挑担的动作和姿势不需要照搬,舞蹈里不能这么跳,太丑了。我把它改成了膝盖微屈,肩膀小幅度晃动,既保留了'沉'的感觉,又有了舞蹈的美感。"
我问他,为什么要让姑娘们跳得乱中取胜。她笑了:"生活里的赶海本来就不是整齐划一的。你见过一群孩子在海边玩吗?有的跑,有的跳,有的蹲在地上发呆,那才是真实的欢乐。我故意设计了那些'看似出错'的动作,就是为了抓那种'不刻意'的小情趣。"
宋振如告诉我,《赶海》最初叫《赶海乐》,后来他把"乐"字去掉了。"刚开始我只想表现赶海的快乐,但采风多了,我发现不是那么简单。"他说,渔民下海很辛苦,风吹日晒,有时候一天下来也没多少收获,但他们脸上还是有笑。"那种'苦中作乐'的精神,比单纯的'乐'更深沉。"
她提到了如东的民间传说"智女掘港"——渔女明珠带领乡亲们挖掘渔港,对抗海浪。"我在舞蹈里加了一些细节,比如领舞的姑娘接过担子时的'坚持',男人们拉渔网时的'较劲',其实都是在演绎那种'执着'。"她说,"赶海不是玩,是生存,我们要的就是渔民们把生存过成了艺术。"

(悦己)
我想起舞蹈里那个领舞的姑娘,她在独舞时,眼神里既有孩子般的活泼,又有成年人的坚韧。当她接过男人的担子,虽然脚步踉跄,却没有放下,那是一种"我能行"的倔强,也是如东人刻在骨子里的"不服输"。
演出这首舞蹈的是如东创新艺术团。更让我惊讶的是演员全是退休老人,平均年龄60多岁,有的已经过了70岁,几乎没有舞蹈基础。"刚开始排练的时候,她们连压腿都不会。"宋振如说,"有个阿姨膝盖不好,蹲都蹲不下去,但她每天在家对着镜子练,硬生生把'踩文蛤'的动作练会了。"
这些老人每天都会参加排练。有的阿姨要带孙子,就把孙子带到剧场,一边看孩子一边记动作;有的叔叔腰不好,就贴着膏药坚持排练。"我们不图钱,不但没有报酬,几乎每次都自费参加活动,目的只有一个,就图个开心,图个能把我们海边人的生活跳给别人看。
《赶海》没有复杂的技巧,没有华丽的服装,却把海边人的生活跳活了。它让我明白,最好的舞蹈不是炫技,而是对生活的真诚。那些退休老人的舞步,或许有些笨拙,却比任何专业的表演都更打动人心,因为那里面藏着岁月的沉淀,藏着对家乡最深的热爱。
就像团长沈宏宁说的,赶海是如东人的根。而《赶海》这支舞,就是把这个根,我们希望用足尖扎在了舞台上,扎在了每一个观众的心里。不管走多远,只要想起那支舞,想起那些在滩涂上跳跃的身影,我就知道,我的根,也还在那个海边,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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