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才荣
编辑/蓝集明

川南乡村(摄影 蓝集明)
炸弾炸开我命运的门
罗才荣
由成都回到泸县,抗战的局面是一种胶着的状态,日军已陷入泥淖,我们以空间换取时间的战略收到显著的效果。
物价虽然不断上升,通货还没有恶性澎涨。
我的青年组织工作,触角已由学校伸入社会,泸县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都团结在团的周围,俨然在地方上形成一个新兴的地方派系势力,因为袁县长守成和我的合作,县政府奉命新增一个社会科,发表了刘文质作科长,如此一来,我和团的声誉在地方上大大的升高。
过去地方上的绅士人物,最讲究的是布置庭园。我家在长江对岸名叫“沙湾”的地方,有一个“罗园”,青年团另一位干事杨叔良亦在沱江的对岸名叫“小市”的地方有一个“杨园”。泸县本来在长江和沱江会合的地方,这两处庭园,正好分布在两江的对岸,都是我们同志休闲的地方。
沙湾罗园本来是属于二郎庙的财产,不知是那一代主持卖给我的叔父(罗顺秀,罗顺馥(筱灜)的兄弟——编者注)地方不大,四围都是龙眼林,在一些参天的古木之间,叔父遍植了几百株梅花,建筑些疏落的园庭。我记得有一间茅亭:走廊外便是鱼池,池边横卧着好几株梅花,树枝軽拂水面。有月光的晚上,我坐在走廊上,便看见树影和月影一齐倒映在池水中央,真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情画意的感受。
由县城去罗园,虽然要渡一条长江,但交通十分方便,因为渡口有“义渡”。
据传说,有一位贵州的穷人,当他流落到泸县来谋生的时候,要过江去县城,没有船钱,受尽了船夫的侮辱(沙湾是通贵州必経之路)。他便发誓,如果有了钱,我一定要在这里设下不要钱的渡船。果然,后来他发财了,就捐了一大笔土地给沙湾渡口上的一间水神庙。他要求的条件就是水神庙的和尚要将土地毎年的收入为他制造十艘渡船,雇用十个船夫,义务渡人过江,不收船钱。世代相传,一直维持到现在,已近百年了,真是对行人有很大的方便。其实,这十个船夫亦是非常清闲的,因为沙湾是个渡口,是供应县城里蔬菜、鸡、鸭、鱼的唯一渡口,凡是到城里去卖这些东西的乡下人,人人都会划船。一上船便有人自告奋勇的划起船来,真真雇用的船夫,反安祥地坐在船尾上抽烟掌舵而已。
罗园就在沙湾渡口附近,礼拜六我常住在罗园休假,清晨便到渡口去拦着乡下人,买下他的鲜鱼和蔬菜来准备早餐。如果有兴趣的话,亦可一脚踏上渡船到“澄溪口”,上岸去吃馆子:早上馆子里有新鲜的猪肝、腰花、白肉和千张(一种发酵制作的品制食品)……等都非常可口。
县里的军政首长亦都喜爱罗园,常在星期日到罗园消磨一天。黄昏夕阳残照,饮烟四起,大家才画尽兴乘船谈笑归去。
在烽火连天的时候,我们还有这样宁静安闲的生活,真有无限的回味。
时间易逝,启琳怀孕已经好几个月了,不能不辞去保育院(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第七保育院,院址沙湾毘卢寺——编者注)的工作,在家休息。我们在小花园里生活得非常愉快!牵牛花蔓延在窗外的竹架上,一片碧绿。夜来香散发着阵阵的芳香。晚上月色迷蒙,虫声唧唧为我们唱出和乐的轻歌。我们好像置身在战争的边缘之外,心情交织在自我陶醉的幻梦里。
敌人是残酷的,绝不容许我们长期安定。有一天,警报长鸣,使泸县这个城市立刻混乱、紧张!
虽然防空宣传已经很久,一般人的警觉还是不够。防空设备非常简陋。所有的市民,只好纷纷向郊外避难。启琳因为有孕,无法走路,我们就只好在自己家里(根据后文“四周一片火海”等描述,这里“自己家”指凝光门罗府。周末常去沙湾罗园休假,平时住城里分家后的自己家,原罗府之一部——编者注)的掩体内躲避。
不久,敌机果然来临了,投下的都是烧夷弹。
我们掩体的四周也都中了弾。在掩体里,亦受到震动。尤幸我在武昌有经验,敌机一离去,我便登楼了望,只见四周一片火海,浓烟蔽日。
四川的小城市消防设备本来就差,又没有自来水,从来亦未遇着这样大的火灾,可以说是毫无办法。眼看着大火自然燃烧,一直到了深夜,尤幸天降一场大雨,火才自然熄灭了。但是最繁华的街道:三牌坊、钮子街、钟鼓楼……等已全部烧光,变成一片瓦烁,只钟鼓楼还剩下断壁颓垣,耸立在蓝天白云的下面,为这悲惨城市留下愤恨的标帜。
钟鼓楼被炸后
(图片来自文献)
被炸弹炸死的人横卧在街上无人收尸,断肢失腿的人,被救护队抬放在南门外峨眉体育会的大厅上整晚呻吟,无人医治。

轰炸惨状(图片来自文献)
我急望着天明,再来设法处理。那知天亮不久,警报又长鸣了。已回城的人又再跑出来,未回城的人就索性不回来了。我因陪伴启琳不能远走,就在警报声中在附近街上张望。忽然遇见防空司令部的卫兵,带领一个外国教士在街上徘徊,卫兵一见我就拉着教士和我见面说: “这位长官常在司令部开会,你就和他谈谈吧!”
我和教士谈话,才知道他是今一天早晨奉蒋夫人(宋美龄)的命令带着两位护士乘水上飞机来泸县作医疗服务的。他到了防空司令部,由这位热心的卫士引导他在街上去,看能不能遇上一个可以负责协助工作的人,结果遇上了我,真是巧遇·。这一巧遇,对于我未来的人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非常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明了来意之后就问我:“受伤的人在什么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吗?”
“可以。”我答应了他,并立即陪他到峨眉体育会(应为峨岷体育会,成立于1935年。会址在凤凰山澄溪口附近。——编者注)。
他一看见倒卧在地上不断呻吟、血肉模糊的受伤的人,情绪非常激动。
“你能帮我找一个医院吗?能把这些受伤的人抬来由我医治吗?”
“可以!”我断然的答覆他,便引导他去一间私人医院,是一个姓周的医生开的,不顾一切破门而入。他视察一周,认为合用,便和护士布置起来(医院没有一个人都逃空袭去了。)
我立刻回到团部,通知川南师范区队的团员紧急集合,男同志负抬伤民的责任,女同志负在医院看护的责任。一时没有担架,就用门板作担架,把受伤的人一个一个抬去。外国教士就开始治疗,有的包扎,有的动手术,由上午忙到下午三四点。我们忘了饮食。南门外有一个福音堂(南门福音堂距离峨眉体育会只有百多公尺。这座福音堂是1890年美国传教士巴明道来泸传教设立。《泸县志》有记载:“美国人钱凤鸣来泸传教,设立教堂于南门外福音堂。”他们是中国内地会成员。—编声注)的教士,给我们送了些馒头来,并且帮忙我们焼水煮粥,照料受伤的人,一直到了晚上。
第二天早晨,那位外国教士留下护士照料伤员,就搭水上飞机回重庆向蒋夫人覆命了。我们愉快的合作工作了一天,我未请教他的姓名,他亦未问我的姓名。
据以后有关同志的传语,外国教士回到重庆见了蒋夫人,报告救护工作经过,蒋委员长亦在座。他一再表扬我的工作态度和成绩,但他只说我是一个年轻人,蒋委员长问他:
“这个青年人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说:“不知道,不过他左臂上带有一个红臂章,中圏有青天白日,指挥了背有同様臂章的一群男女学生共同工作。他好像是一个领导人。”
“好!好!”蒋委员长,非常高兴的说。
不久,我就收到了中央团部一封电报:
泸县青年团罗主任才荣同志 奉 团长手谕 据报 此次敌机空袭泸县 当地青年团负责同志(团长亦不知我是谁?)为民服务 十分努力 不负本团长训育之至意 希即査明奖励
据中央团部的同志告诉我,当团长的手谕在常务干事会宣读的时候,引起了一阵惊异,因为未経签报的程序,反由团长直接奖励一位县级不知名的干部是从来没有的事。常务干事们都问:
“这位同志是谁?”
组织处长康兆民先生即起来介绍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小干部。
从此,团的中央认识了我,也培育了我,可说炸弹炸开了我命运之门(此后罗才荣一直从事党政工作,后为国民党中央委员,被中共列为四川仅次于杨森的战犯。后去台湾。——编者注)。
(选自《才荣文稿》)

凤鸣冬月(摄影蓝集明)
庆悟2025年11月2日编辑于合江凤鸣山居,刊首标题为编者所拟。
原作无图。配图均为编者所附。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