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韵征文之十四

 再致芳华（散文）

作者 邵建华

 

        云南，像造物主遗落在西南边陲的一幅秘境长卷。横断山脉的褶皱里藏着云蒸雾绕的秘境，热带雨林的氤氲中裹着草木的清香，隔着万里关山，那片土地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地图上，是被无数等高线缠绕的遥远符号。

        1970 年深冬，一列绿皮火车碾过华北平原的冻土，向南，再向南。车厢里，未满十八岁的我，一个北京姑娘攥着那张印着 “海淀区征兵领导小组” 红章的入伍通知书，指尖已被北方的寒风吹得发红。我叫邵建华，要去昆明 —— 那个在地理课本里只配得上 “遥远” 二字的地方，独自到云南省军区报到。

       那时的彩云之南，在多数人眼里是比星辰更难触碰的存在。几十年后，老家的朋友们还会咂着嘴问我：“当年怎么就敢往云南跑？” 我总是笑，不说话。或许命运本就爱写传奇，让一个布衣姑娘的青春，跌进了西南边陲的晨雾里。

        穿上军装的那天起，我把 “懈怠” 二字从字典里抠了出去。“一切行动听指挥” 不是口号，是喂猪时沾在军裤上的泥，是种地时磨出茧子的手掌，是帮厨时灶台上的油星子。边检站的执勤岗亭里有我挺直的身影，猪圈的稻草堆上也有我蜷缩的睡姿。

       有年冬天，昆明的寒气裹着雨丝往骨缝里钻。部队的老母猪要临盆，首长指着我说：“小邵，今晚你守着。” 我在猪圈角落拢了盆炭火，军大衣裹得像个粽子，躺在稻草堆上眯着眼。凌晨五点，老母猪忽然焦躁地拱炭火盆，火星子溅到干草上，腾地起了火苗。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灭火，手被烫出红印也顾不上，喊来司务长时，老母猪已经哼哧哼哧生下了 14 只粉嘟嘟的猪仔。炭火气混着奶香，成了我记忆里最特别的 “军功章”。

       还有次实弹投弹训练，我攥着拉了弦的手榴弹，胳膊却像被冻住似的，只扔出几步远 —— 那枚冒烟的铁疙瘩就在眼前打转。教官的吼声还没落地，一只大手已将我按进掩体，紧接着是 “砰” 的一声闷响，那只手顺带一脚，把死神踢下了山崖。硝烟散时，我抬头看见教官的军靴上沾着泥，帽檐滴着汗，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在昆明边防检查站的红漆大门里，我的肩章一点点变重。第二年，我被推荐到云南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学英语，三年半后揣着优异的成绩单回来，成了口岸上的 “双语卫士”。边检台是我的战场，验讫章盖下去，是国家的尊严；英语对话时的语调，是国门的温度。从列兵到检查员，从股长到处长，32 年光阴把我磨成了一块温润的玉 —— 沉稳藏在眼底，优雅绣在衣襟上。

      八十年代的口岸总亮着长明灯。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到西南，我和战友们几乎连轴转，验护照、查行李，在深夜的关卡前拦住过企图偷渡的黑影，也在黎明的晨光里接过外国友人递来的感谢信。那年我们科因查处非法入境案荣立集体三等功，奖状挂在办公室时，我摸着边缘的金线，想起第一次执勤时紧张到发颤的手。

       更难忘的是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来访。我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警戒线旁做翻译，听着高跟鞋踩过红地毯的声音，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格外坚实 —— 这是祖国的门，我守着，就踏实。

       九十年代的云南，边境线上的界碑换了新漆。我调任云南省边防总队边检处处长，一干就是十二年。4060 公里的边境线，我用脚步量过一半，雨林里的蚂蟥、雪山上的冰碴，都成了日记本里的标点。闲时我就伏案写作，《战火中的儿童》《英国的签证制度》，一本本英语专著堆在案头；中缅边境管理的论文发表时，我正带着检查员在界碑前宣誓。这些事后来都记进了《中国英才大典》，我却只说：“不过是做了该做的。”

        2002 年的春天，昆明的蓝花楹开得正盛。我摘下领章，像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 —— 人生第一个圆，画得很满。第二个圆随即铺开，我没给自己留歇脚的空当。母校云南师范大学的聘书来了，我成了外语学院的客座老师，在课堂上讲《大学英语》，讲语法时眼里有当年查护照的认真，练口语时带着边检站的利落，学生们总说：“邵老师的课，像听故事。”

       我的生活像被撒了把种子，一夜间冒出许多芽。军休艺术团的排练厅里，氏的舞步还带着军人的挺拔；昆明广播电台的直播间，话筒前的我声音温润，主持《幸福老顽童》时讲过守边的故事，说《快乐会客厅》时聊过晚年健康，那期《把握快乐，提升晚年幸福》，听众的来信堆了半抽屉。

       小战友朱慧萍总说我 “藏着股劲儿”。这位曾做过副导演的才女，不依不饶、不离不弃地拉着退休后的我跑剧组，让我在两部影视剧里客串角色。镜头前，我不用演 —— 那些军装、那些岗亭、那些边境的风，本就是我的青春。

       如今我已年过七旬，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读书、授课、做公益，每天的日程排得比年轻时还满。和战友张安生牵头的 “英语之家”，五年来聚着一群老伙计，读英文、聊往事，说是 “防痴呆”，其实是想让日子像当年的界碑一样，立得扎实，看得长远。

       有人问我累不累，我指着窗外的晚霞笑：“你看那云，落下去还能烧红半边天呢。”

       

生命有止境，精神却永存。

夕阳无限好，何虑近黄昏。

莫道桑榆晚，晚霞别样情。

       昔日，手握钢枪，英姿飒爽，为祖国守卫边疆。

       今日，吟诵快乐，传播健康，为社会和谐贡献力量。

       这人间，我来过，活过，精彩过 —— 便够了。

作者：邵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