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县委大院(上)
桂阳的十月,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第二茬盛开的浓郁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晚秋的沉静。一九八四年十月三日,国庆节的喜庆余温尚未散尽,樟市乡党委书记欧阳玉模刚主持完秋季生产调度会,就被县委办派来的一台乳白色苏联产伏特加轿车接走了。
车上,司机老廖,一位在县委大院服务了十几年的老同志,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郑重:“欧阳书记,彭书记一早就吩咐,务必接到您。”
欧阳玉模心中微微一沉。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和山峦,那是他倾注了两年零九个月心血的地方。撤社建乡试点以来,樟市乡粮食产量增长了百分之十二,竹编厂和砖瓦厂也从无到有,算是迈出了乡镇企业的第一步。但问题同样棘手,尤其是牵涉到千家万户利益的山林承包纠纷,像一团乱麻,刚刚理出个头绪。这个时候被紧急召见,世事难料。
彭长鸿书记的办公室在县委二楼西头,窗外的老榕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见到风尘仆仆的欧阳玉模,彭书记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黑红的脸膛上带着惯有的严肃,他示意欧阳玉模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玉模同志,樟市试点的工作,县委是肯定的。你的能力和干劲,大家有目共睹。”彭书记的声音洪亮,“经研究决定,调你回县委办工作,担任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欧阳玉模愣住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虽是科级,与乡党委书记平级,却是全县的中枢神经,承上启下,协调各方,是无数干部眼中迈向更重要岗位的跳板。然而,樟市的工作刚刚有了起色,就像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正待茁壮成长,此时离开……
“彭书记,樟市的工作刚理顺,山林承包的尾子还没彻底收拾干净,这个时候换人,恐怕……”他试图争取。
“放心,廖为跃同志接任书记。他是青兰本地人,又是樟市乡长,对樟市情况熟得很。”彭书记摆摆手,递过一份调令文件,语气不容置疑,“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李文积同志有新的工作岗位安排。你需要尽快熟悉情况,打好移交,尽快来报到。”
离开县委大院,欧阳玉模没有直接回乡里,而是让老廖把车停在东塔岭下,独自一人登上了岭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桂阳县城。七年前,他从桥市调到县教育局,第一次进城时,城里只有两条像样的街道,如今楼房渐起,已初具规模。远处,樟市方向群山连绵,暮色中显得沉静而厚重。那里有他洒下的汗水,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事,更有两万信任他、依赖他的乡亲。
第二天一早,樟市乡党委会的气氛凝重。当欧阳玉模宣布县委调令时,会场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副书记、乡长廖为跃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有些沙哑:“欧阳书记,说心里话,我们真舍不得你走。你在樟市这两年多,给我们打下了好基础,铺好了路。”其他党委委员们也纷纷发言,回忆着一起啃硬骨头、解决难题的日日夜夜。欧阳玉模强忍着心中的离愁别绪,仔细交代各项工作,特别是正在进行、极易引发矛盾的山林承包试点和关乎来年收成的冬季水利建设。
十月六日,在离开的前一天,欧阳玉模召集了全体大队干部开会。他宣布了县委关于廖为跃任乡党委书记、徐天仁代理乡长职务的决定。回顾了近三年来的工作,并对未来提出了五点建议:一是继续清除“左”的影响,解放思想,放宽政策,抓紧经济建设;二是抓紧党的组织建设和思想建设,发挥各级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三是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四是握紧粮食、烤烟、牲猪等几个拳头产业;五是抓紧教育工作,增加智力投资,培养四化人才。他的讲话朴实无华,却句句落在干部们的心坎上。
正值樟市乡召开全乡计生工作会议,参会人员一百多人,食堂开公餐。樟市乡主要领导决定把欧阳玉模的欢送宴一并举行,每桌加了两道菜,简朴而隆重。
乡政府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不仅有机关干部,还有闻讯赶来的村民。山田大队的李老汉,带着几个皮肤黝黑的村民,挤到前面,粗糙的手紧紧握住欧阳玉模的手:“欧阳书记,你给我们山田村分的地,大家都说公平!以后常回来看看!”欧阳玉模感到一股热流从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传来。
最让他动容的是当天下午召开的学区教师大会。当他走进会场时,全体教师自发地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学区主任动情地说:“欧阳书记在樟市期间,最重视教育。全乡十七所小学,他每一所都去过,都了解情况。这样的领导,我们舍不得!”欧阳玉模站在讲台前,百感交集,他压了压手,待掌声稍歇,才开口说道:“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教育是百年大计,希望樟市的孩子都能读好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他的声音不高,却再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十月七日清晨,天色微亮。欧阳玉模早早起床,行李很简单:一床被子,一只木箱子,一袋书籍和工作日记本。妻子桂仙在前一晚就已细心整理包裹好。他们即将离开熟悉的樟市,去县城开始新的生活。
临行前,欧阳玉模独自在乡政府大院走了一圈。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樟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送行。两年零九个月,他从一个县委办普通干事,在这里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乡党委书记,樟市见证了他的汗水、他的焦虑、他的喜悦和他的成长。
“欧阳书记,该出发了。”货车司机轻声提醒。欧阳玉模本想悄悄地离开,但乡政府还是派了一台货车帮他运行李。其他干部知道后,又调来一台货车,坚持要送一程,他不好意思拒绝。两台汽车缓缓驶出大院,欧阳玉模惊讶地发现,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已站满了送行的群众。没有组织,没有通知,人们自发前来,手中拿着还带着泥土清香的鸡蛋、花生、红薯,不由分说地往车上塞。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悄悄抹着眼泪。
车至县城,已是日上三竿。欧阳玉模先去县委报了到。县委办的同志热情地帮忙卸车,新家在县委大楼旁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虽然简陋,但总算在城里有了一个落脚点。
安顿好行李,欧阳玉模又匆匆赶往和平乡常乐中学,去临近的长城村看望父母。父亲欧阳老汉特意杀了一只鸡,妻子桂仙到白杜水库买了一条三十多斤重的雄鱼,请了两位亲戚抬着送来。亲戚、同事、朋友,加上常乐中学的老师,一共坐了五桌,气氛热烈。
饭桌上,樟市乡计生专干杨胜荣多喝了几杯,她是县委副书记杨绍炎的女儿,与欧阳玉模兄妹相称。她聊着聊着,想起在樟市共事的点滴,竟然哭了起来,一路未能止住,引得在场的人无不唏嘘。
返回县城时,夜幕早已低垂。欧阳玉模毫无睡意,他独自坐在新居的书桌前,摊开崭新的工作笔记。县委办的工作与乡镇截然不同,这里不再直接面对田间地头和具体纠纷,需要的是更强的综合协调能力,更宽广的视野,有时甚至是更微妙的政治智慧。他知道,自己又将面临新的挑战,踏入一个不同的“大院”。
窗外,县委大院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值班室的灯还亮着,像一枚钉子,楔入沉沉的夜色。欧阳玉模想起离任前廖为跃的承诺:“欧阳书记放心,樟市的工作我们一定做好,绝不给你丢脸。”他深吸一口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写下:“1984年10月7日,新的岗位,新的起点。不忘初心,继续前进。”
此刻,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未干的墨迹上。欧阳玉模的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交织在一起。他并不知道,县委大院的风,远比乡镇要复杂和凛冽。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八日,桂阳县第五届党代会开幕。清晨五点半,欧阳玉模已然醒来,窗外春雨绵绵,敲打着县委大院宿舍的瓦片,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
他轻轻起身,生怕惊醒身旁的妻子桂仙。桂仙前两天就来了桂阳,因为召开县党代会,县委办主任肯定很忙,她来帮忙,料理家庭。其实她也早醒了,正侧身看着他:“今天要选举了,紧张吗?”
欧阳玉模望着被雨水濡湿的窗玻璃,沉默片刻,缓缓道:“更多的是责任。在县委办这一年多,我更深知,这里的每项决策,都关系着千家万户的饭碗和冷暖。”
起床后,他穿上那套深蓝色中山装,这是去年去省里开会时特意定做的,只在重要场合穿着。镜中的自己,三十七岁,鬓角却已悄然生出几根白发,好在眼神依然锐利,保持着基层历练留下的那份坚毅。
六点半,县委大院已是人来人往,忙碌中透着一种庄重的气氛。党代会会场设在县委礼堂,红色横幅高悬,主席台上摆放着簇新的鲜花。作为县委办主任,欧阳玉模提前检查着会场布置,确认每个细节无误,话筒的音量、座签的位置、文件的摆放,一丝不苟。
“欧阳主任,彭书记请您去小会议室。”工作人员匆匆赶来。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彭长鸿和几位副书记以及地区组织部下派的指导组成员,正在最后确认选举流程。见欧阳玉模进来,彭长鸿直接切入主题:“玉模同志,根据地委意见和常委会讨论,你作为县委常委候选人之一,要有思想准备。这次选举是差额选举,务必保持平常心。”
“彭书记放心,我服从组织安排。”欧阳玉模平静回应,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县委常委,这意味着进入全县的核心决策层。
上午八点,党代会正式开幕。欧阳玉模坐在主席台最右侧,面前放着厚厚的会议材料。当他聆听彭长鸿作县委工作报告时,心中感慨万千。报告中提到的农村改革成效、乡镇企业发展、水利建设成就,很多他都曾亲身参与,甚至主导推动。字里行间,能看到自己和无数基层干部跋山涉水的身影。
分组讨论时,欧阳玉模所在的第一代表团讨论热烈。来自樟市乡的代表,正是那位山田大队的李老汉,他紧紧握住欧阳玉模的手,声音洪亮:“欧阳书记,哦不,欧阳主任,你在我们樟市搞的包产到户,现在见到大成效了!今年我们村粮食增产两成!大家伙儿都念你的好!”老汉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慰藉着欧阳玉模的心。
下午,最关键的选举环节开始。当欧阳玉模的名字出现在县委常委候选人名单上时,他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直冲眼眶。他想起五年前在党旗下宣誓的情景,那份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誓言,至今言犹在耳。能被提名为县委常委候选人,是他从未敢奢望的荣誉。
投票过程庄重而漫长。代表们有序地将选票投入鲜红的票箱,欧阳玉模也投下了自己庄严的一票。计票期间,他在礼堂外踱步,春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东塔岭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欧阳主任,”秘书小陈匆匆走来,面色有些紧张,“有您的紧急电话,打到办公室了。”
欧阳玉模心头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向办公室。电话是弟弟从和平乡打来的,声音焦急而悲伤:“哥,母亲情况突然不好,医生说了,要我们……尽早准备后事……”
他的手猛地一颤,听筒差点滑落,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好……我知道了……我,我尽快坐车回去。”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就在这时,礼堂方向传来消息:计票结果即将公布。欧阳玉模瞬间陷入巨大的两难:一边是弥留之际、养育自己成人的母亲,一边是政治生涯中可能仅此一次的重要时刻。
彭长鸿得知情况后,快步走来,果断地说:“玉模,情况特殊,你先回去看母亲。这里有我。”
欧阳玉模看着彭书记关切的眼神,又望了望礼堂方向,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书记关心!我母亲……她常教导我,公事大于天。等会议结束,我立刻赶回。”他了解母亲,那位深明大义的农村妇女,绝不会允许儿子因为家事耽误公事。
下午四点,选举结果正式公布:大会选举彭长鸿、李丰、钟亦京、吳振汉、刘潭梓、钟承柏、欧阳玉模、徐佩琼(女)等八位同志为中共桂阳县第五届委员会常务委员。接着,召开县委五届常委会第一次会议,选举彭长鸿同志任县委书记,李丰、钟亦京、吴振汉同志任县委副书记。会场响起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代表们纷纷向玉模表示祝贺,他强忍着心中对母亲的担忧和即将爆发的悲痛,简短致谢后,立即向彭书记告假,乘车赶往和平乡。
车行在泥泞颠簸的乡间公路上,欧阳玉模思绪万千,母亲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母亲欧阳李氏,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识字,却用最朴素的道理,教会他做人做事。当年家境贫困至极,她坚持让儿子读完高中,常常一边在灶台忙碌,一边对他说:“玉模,你要好好读书,要有出息,为欧阳家争光,也要为老百姓做点实在事。”她总是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笑容慈祥而温暖……
赶到和平乡家中时,已是傍晚时分。老宅里聚满了亲友,气氛压抑。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灰白。
“妈,我回来了。”欧阳玉模扑到床前,双膝跪下,紧紧握住母亲干瘦冰凉的手。
母亲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看清是他,嘴角艰难地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气若游丝:“玉模……听说……你当上县委常委了?”
欧阳玉模哽咽着,用力点头:“是的,妈,刚刚选上的。”
“好……好……”母亲的气息更加微弱,几乎是用唇语叮嘱,“要……为人民服务……不要……忘本……”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晚八时十五分,欧阳李氏老人安详离世,享年七十八岁。
按照当地习俗,欧阳玉模和弟弟们为母亲守灵三日。简朴的灵堂里,他望着母亲的遗像,那个总是系着围裙、笑容慈祥的农村妇女,如今已天人永隔。泪水一次次模糊他的视线。
出殡那天,县人大主任杨绍炎亲自前来吊唁,他紧紧握住欧阳玉模的手:“玉模同志,节哀顺变。好好工作,做出成绩,才是对她最好的怀念。”
更让欧阳玉模感动的是,樟市乡的几个村也自发派来了代表,甚至山田村的李老汉,也步行了十几里山路赶来,只为在老人的灵前恭恭敬敬地鞠上三个躬。
葬礼结束后,欧阳玉模独自在母亲坟前坐了许久。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熬夜缝补衣服,将姐姐穿旧的满襟衣服改成他能穿的男式褂子;想起考上高中时,母亲偷偷卖掉了娘家陪嫁的唯一的一只银器,为他凑齐学费;想起每次回家,无论多晚,母亲总是站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翘首等候……
回到县城,欧阳玉模化悲痛为力量,很快投入新的工作。
五月初,他结合在樟市重视教育的经验,提出了组建《理想之歌》演出团的设想,旨在通过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宣传党的政策,丰富群众文化生活。这一想法得到了新任常委们的支持。县公安局的肖克乾、桂阳六中的教师陈世让、县人民医院的护士李小青、红砖厂的段厂长等文艺骨干被抽调参与筹备。
夜深人静时,欧阳玉模在日记中沉重地写道:“四月十八日,我人生中最荣光也最悲痛的一天。母亲的离世让我明白,生命有限,唯有加倍工作,不负韶华,不负期望,方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窗外,桂阳县城的灯火比几年前又密集了些。欧阳玉模知道,这座湘南小城,正和整个国家一样,迎接着改革开放的春天。而他自己,也在新的常委岗位上,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然而,他尚未充分察觉,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县委大院里,春风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彭长鸿书记大刀阔斧的改革作风,与副书记刘学文、县长钟亦京等人求稳渐进的思路,之间存在着不易调和的分歧。这分歧,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
一九八五年七月的桂阳,暑气蒸腾,知了在县委大院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欧阳玉模推开新居的房门,一股新刷石灰水的气息混合着木材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县委大院新建的宿舍楼,虽然只有六十多平米,被隔成两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却是他和家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城市之家。
“爸爸,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吗?”小女儿欧阳蕙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地,好奇地打量着光洁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墙壁。
欧阳玉模弯下腰,一把抱起女儿,用胡子茬轻轻蹭了蹭她的小脸,笑道:“对,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
妻子桂仙站在门口,手中紧紧攥着刚刚领到的、崭新的户口本——那上面赫然印着“非农业户口”(商品粮)三个字。她眼圈微红,想起十几年前嫁到欧阳家时,和平公社老宅那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瓦房;想起每年青黄不接时,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发愁、四处借粮的日子;想起自己一九八四年从和平常乐中学调到城南完小做代课教师,每天工作日工资一块七毛,折算下来每月才三十六元,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总算……总算熬出头了。”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赶紧背过身去,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搬家持续了大半天。县委办派来帮忙的年轻干部们,扛着简陋的家具上下楼梯,汗水浸透了他们身上的确良衬衫。对门邻居黄长昭一家也热情地过来帮忙。黄长昭是县委的一名老干部,资历颇深;他的妻子王伯母是个爽快人,一边指挥着摆放家具,一边笑着说:“欧阳常委,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傍晚时分,欧阳玉模特意请所有帮忙的人在家里吃了顿便饭。几碟家常小菜,一瓶本地产的五加白酒,众人围坐在临时拼凑的桌子旁,气氛热烈融洽。
黄长昭举杯道:“欧阳常委全家‘农转非’,这是大喜事!来,为我们大院又添一户,也为欧阳常委今后的工作,干杯!”
欧阳玉模一饮而尽,目光扫过喧闹而充满生活气息的陋室。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户,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地上。他想起了老家的父亲——那个在田地里操劳了一辈子、脊背早已佝偻的老人,明天就要接来同住了。让父亲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他心中充满不舍与愧疚。
第二天清晨,恰好是星期天,欧阳玉模借了县委的一辆旧吉普车,亲自回和平公社接父亲。老宅里,欧阳老汉早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只有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和几件舍不得扔的旧物。
“爹,城里条件比不得家里自在,房子小,也没地方种菜养鸡,您要多包涵。”欧阳玉模帮父亲拎起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包袱。
欧阳老汉摆摆手,脸上是复杂的表情,既有对儿子出息的骄傲,也有对故土的眷恋:“我儿子在县里当常委,我脸上有光。就是……就是这鸡鸭鹅狗,还有这老屋,舍不得。”
吉普车驶离和平公社时,欧阳老汉一直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老宅、村口的老樟树和熟悉的田地,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欧阳玉模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的神情,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对父亲而言,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如同移栽一棵老树,不知能否在新地方扎根。
新家团聚的第一个夜晚,格外的热闹,也格外的漫长。五个孩子在新房间里嬉笑打闹,兴奋得睡不着觉。欧阳老汉坐在客厅唯一一张旧藤椅上,显得有些拘谨和茫然,双手无处安放。桂仙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城市生活的气息。
“爸,这是您的房间,朝南,暖和,窗外还能看到东塔岭。”欧阳玉模领着父亲来到朝南的小间,床上铺着桂仙新拆洗的被褥。
欧阳老汉摸着崭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喃喃道:“你母亲……她要是能看到今天,看到你们都在城里安了家,该多好……”
灯光下,看着儿孙绕膝,欧阳老汉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家事初定,欧阳玉模立刻投入了新的工作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