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那一把蔚蓝色的神伞
廖静仁

引 子
在我记忆的天空,常常撑开一把蔚蓝色的神伞。
那伞由一位圣母掌管。她的心地最善良了,为了不至于让人们遭受风雨的打击,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将神伞撑着、撑着。然而人们却很难见到她,因为她是圣母,是将真身隐去了的;同样也很难发现那把神伞,因为那伞是蔚蓝色的,它与苍穹融为了一色。只是当你在严寒时得到温暖,在风雨交加时得到了袒护后,你才感觉到原来圣母就在你身边,那神伞正撑开在你的头顶上……
这是一个极其优美的传说。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就听祖母讲过。
一
祖母身居乡间,家务事和地里的农活总是堆积在她所有的日子里。那时,若是祖母扯猪草抑或打柴禾离家很远时,我就总是希望老天爷能够下一场透雨。那样祖母就会像母鸡袒护小鸡般把我掖进怀里,还用她那大襟衫把我团团紧裹,好像我淋上一点滴雨水,就会发霉腐烂了似的,一双小脚蹭蹭蹭地往家里赶。我好淘气哟,乃至到了家后都还久久地舍不得离开祖母虽然皮皱皱了的,却很是温暖的胸怀呢。
这时,祖母就会气喘吁吁地嗔我:
“下来呀,你下来呀,把祖母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抱你了!”
我当然不敢再撒娇了,忙滑下来,怔怔地望着祖母,我害怕祖母真的会在一瞬间突然离我而去。见我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祖母却感到了歉疚,重又把我搂在怀里,抚着我的脑壳,讲起关于神伞的传说来,未了,还梦呓般地叨叨:
“蠢宝!祖母怎么会死呢,舍得离开你这小宝贝么?!”
二
小时,我是个出了名的瞌睡虫。每每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就闹着要睡觉了。因为母亲已早早地辞别了人世,父亲又在外工作,自然是由祖母陪着我睡的。祖母总是喜欢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还用手肘为我作枕头。只要一上床,祖母就会给我讲起我那位早已仙逝了的爷爷。讲他年轻时生得怎样的虎背熊腰好壮实,是一名闯骆滩、闯崩洪滩的好舵手。我当然不关心这些事情,听着听着就不耐烦起来,吵嚷着要祖母讲那个似乎是永远也听不厌的神伞的传说。
祖母却不愿滥讲,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说:
“好好盖住被子睡吧,睡着了,就会梦见。”
那晚,我当真就做梦了,是一个蔚蓝色的梦!然而,好几次待我从蔚蓝色的梦境中醒来,却不见祖母睡在身边。我委屈得哭了。
哭声牵系着一双小脚,蹭蹭蹭,祖母进房来了。一边走,还一边抖着粘在身上的草屑。原来,祖母让我入睡后,就由圣母在梦中陪伴着我,她自己却就着飘飘拂拂的昏暗油灯,在灶屋里剁着猪草。
“莫哭了,莫哭了,祖母在你的身边,祖母在你的梦里呢!”
祖母和衣重又上床,把我紧紧地搂着,用那豁了牙的嘴亲我,还喋喋不休地向我认错,并且保证不再瞒着我半夜里起来做事了。
祖母是多擦一根火柴都觉得心痛极了的人,然而那晚,她竟毫不吝惜灶屋里正在燃着的灯火会把灯盏里的煤油燃尽。就这样用那张苦瓜般多皱的脸紧贴着我的脸睡到了天明。一翻身爬起来,我问祖母:
“告诉我,您看见过那掌管神伞的圣母么?”
祖母只是慈祥地笑笑,不答。
三
祖母也有过严厉的时候。有一回我和邻家的伢儿一起去生产队的地里偷了几蔸花生吃,不料被人知道了,告诉了我祖母。起初祖母还不大相信,因为我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类例子。但她后来一想又觉得蹊跷,祖母同样也不相信人家会无缘无故地说谎话诬告一个孩子。祖母做事十分慎重,她将我喊到跟前,轻言细语地问我,是不是当真偷了花生吃,并且开导我说,做了坏事要敢于承认,下次不再犯就行了。
我们几个伢儿在偷花生之前就说好了要守口如瓶的,我当然也就不肯轻易把实情说出,回答说,那准是人家看错人了。祖母果然相信了我的话,她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说:
“为人要诚实,切莫说谎话,不然,要毁掉自己的!”
听着这些话,我似懂非懂,还狡黠地在心里笑着祖母被我蒙骗了过去,但同时也有几分担心,害怕这一切会被那位掌管神伞的圣母察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在我喝水的时候,没有留神牙缝里的花生屑末粘在磁碗边上了。祖母发现了,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气得浑身发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我知道大事不妙,忙跪下向祖母求饶,然而祖母此时却毫不动心,从堂屋的神龛上取下那块红光光的竹篾片(——祖传的家法),啪啪啪打我的手心,打我的嘴巴……
祖母似乎在一夜间就变得衰老了。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哭泣,唉声叹气。并且不再给我讲那个关于神伞的美妙传说了。
我知道是伤了祖母的心。一种负疚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终于在一天,我跪到了祖母的面前,发誓不再偷人家的东西了,更不再说谎话了。祖母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突然,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那张苦瓜般多皱的脸又一次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脸上,喃喃地说:
“好孙儿!我的好孙儿!”
继而,她蓦地站了起来,从神龛上取下那块红光光的篾片,一节一节地折断……突然又神经质地把我搂进那皮皱皱的温暖的怀里,再一次给我讲述着那个美妙的关于神伞的传说……
四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难以弄得清楚的,甚至连圣母怕也毫无办法。我曾不止一次地听祖母夸奖我父亲。说我父亲老实忠诚,神龛上那块红光光的篾片,从来就没有碰过父亲的皮肉。然而,不知为何他却从镇医院被清除出来了,说是什么“黑帮”,月薪也一下子由五十一元降到了十二元,仅仅只能维持他自己一人最低劣的生活费用了。
祖母就又更显得老了。走起路来总是把头勾得低低的。她的右臂上,还别了一块小小的白布,我看清了,那并不是新添的补丁,因为补丁是用线一针针缝上去的。每每更换一次衣服时,祖母都要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白布取下,然后再用别针别在那件更换的衣服上。
更使人大惑不解的是,祖母这么大年纪了一直很少开过会的,最近却每晚要到大队部去集训了。有时我硬要跟着去,祖母就会发起脾气来的,将我反锁在房里。直到很晚很晚,祖母才回来。一开门,发现我和衣躺在地板上。一双小眼睛哭得红红的,肿得像水蜜桃,她也就哭了。我知道祖母既是心疼我,也是在挂念着我父亲……
不久,父亲总算回家来了。虽说是回乡劳动改造,但家乡人都很了解我父亲,因此,若是有跑长途的生意(家乡人大多是靠驾船营生),也就少不了要喊我父亲去帮忙掌舵(父亲原是一名驾船好手),分几个油盐钱糊口。我们一家人团圆了。祖母又开朗起来,忙里忙外,不知道疲倦。有时,父亲过意不去,硬要争着做一些家务事情,祖母却很不高兴。无奈,父亲就只好在一旁看着忙乎。于是,我就缠着父亲,要他给我讲那关于神伞和圣母的传说。然而,父亲却说:那不仅仅是一个优美的传说,而是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
父亲到底是说的什么呢?我却听不明白。
五
岁月,就如同我家门前的滔滔资水,终于,把那个布满灾难的年代冲远了。然而,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却是难以湮没的。
许多年来,我一直记着那一个优美的传说,更记着祖母给我的训导;渐渐地,我终于领悟到:圣母原来是世界上所有温柔慈祥而又无私的母亲;那蔚蓝色的神伞,就是无边无际的母受……
然而,对于我这个早早地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我想:那圣母,无疑就是我的祖母;那蔚蓝的神伞,就是无边无际的祖母的爱恋了……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