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父亲垦荒的日子
赵志超

20世纪80年代初,父母亲在老家门前留影。
汽车驶进新塘坳,塘水依旧清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齐腰的芦苇。过塘埂,拐弯,沿山边行驶,我让司机放慢了车速,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浓荫,那片曾被父亲的汗水浸透的土地映入我的眼帘。谁能想到半个多世纪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山秃岭、荆棘丛生的荒野?父亲曾经用三年的光阴在这里刻下垦荒的故事,就像老屋前樟树的年轮,圈住了岁月,从未因我远离乡下而褪色。
记得8岁那年的秋天,金风裹着桂花的香气,浸透着搬家的记忆。父母带着我和妹妹,踩着稻茬来到这个名叫荒塘圫的山窝里,搬进了新盖的简陋土砖房。那半茅半瓦的屋顶,在荒野里显得格外醒目:房前是齐腰深的丝茅草和棘手的枸骨,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枸骨上的尖刺能划破布鞋底。屋后的壕基,被杂树、荆棘和丝茅草织得密不透风;对面的山坡裸着赭红色的土和碎石,下雨时泥水横流,晴天风一吹,又扬起灰尘。
就在这栋土砖房前,父亲栽下了两棵樟树苗。树苗只有大字毛笔粗,叶子稀稀拉拉,但长得笔直,父亲特意烧了点草木灰作底肥,培在树根下。“等它们长大了,就能给咱们遮风挡雨了。”他蹲在树苗旁,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嫩叶,语气中带着期盼。那时,身为电工的父亲,早已从长沙石油仓库下放回乡,但洗得发白的军装的褶皱里还留着军人的硬朗。自从回乡起,父亲便以顽强的毅力,从头学做庄稼人——他不会扶犁掌耙、撒谷种秧这些精细活,连农药的配比和什么时候给作物中耕、施肥都要向队里的老农请教,可军人的坚韧、工人的实诚,还有农民的质朴,让他握锄的手格外有力。
“既然在农村安了家,就要活出农民样子来。”一天清晨,父亲摩挲着磨得发亮的锄柄对母亲说,目光却牢牢锁着那片荒芜的坡地,像战士紧盯着要攻克的阵地。
父亲的“垦荒工程”,是从老家房屋周围的荒土“啃”起的。那时,他白天出集体工,天不亮就去生产队报到,天挨黑了才扛着农具回来,只有清晨鸡叫头遍到上工前、傍晚收工后到掌灯前的两段时光,才属于这片荒地。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准会被窗外的金属碰撞声吵醒,只见父亲身背军用水壶,肩扛锄头、钯头,怀中揣着柴刀出门了。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荆棘划破了衣袖,他全不在意,先是挥刀砍断纠缠的荆棘,用锄头挖断盘在土里的老树根。累了,就用锄柄顶住后腰揉一揉,抽一袋叶子烟,喝一口凉开水,然后继续挖土。

父亲曾经开垦过的菜地
阳光爬上对面的山坡,父亲晒得黝黑的脸上沁出涔涔汗珠,汗水顺着颈根往下流,在脊背形成一块湿痕,对襟粗布褂子贴在身上,像一幅紧绷的剪影。我偷偷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挥动锄头的动作: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弓着背,锄头举过头顶,再狠狠砸进土里,“咚”的一声闷响,接着顺势一撬,翻出带着草根的黄土。锄头砸在石头上,火星四溅,震得虎口瞬间红肿,他甩甩手,吐口唾沫在掌心搓搓,又继续挥锄。“这些硬茬子,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软。”他边擦汗边坚定地对我说。
在三个月的晨光与暮色中,父亲的身影始终没从房前屋后挪开过。开垦的荒地,分成了四大块。屋后的壕基种上了斑竹与芦苇,用以遮风挡雨。东、西两厢屋檐边的土壤,则间种着梓树、杉树幼苗,沿着屋角排开。房前的荒坡面积较大,被整理成一畦畦整齐的梯土,其土质疏松,且全是糯米黄土,父亲分别栽上樟树、梓树、杉树,又在树苗间套种了花生、南瓜和豆类作物。夏日里,南瓜藤顺着竹架爬,黄色的花蕊刚落,便结出嫩绿的小南瓜。父亲每天收工回来,都会去看看它们的长势,施施肥,或剪剪荪、拔拔草。秋日来临,花生在地下膨起饱满的果实,绿豆荚在风中轻轻摇晃。父亲带着我和妹去拔花生,妹妹拔不动,父亲便蹲下来教她拔:“抓住花生苗根部,身子往后仰,慢慢来。”收完的小籽花生摊在晒谷坪上,金黄的壳粒晒得发亮,父亲坐在坪边抽着烟,看着花生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两年,那些长高的树苗已能遮挡阳光,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土地对父亲的回应;门前的樟树也冒出了新叶,枝干也长粗了一圈。
秋末冬初,门前的山塘干涸了,父亲又盯上了半亩大的塘底,那是他垦荒计划的第二步。塘底的淤泥较肥,铁链草长得密密麻麻,根系在湿润的泥土里盘根错节,一扯就是一大把,带着褐色的泥土。父亲相信这塘底也能种菜,他背着锄头下到塘底,先是弯腰拔除杂草,又用锄头将塘泥翻过来,晒干、敲碎,再规整成一畦畦的菜土。凉风吹过塘埂时,他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滚落,砸在泥土上。

老家的老屋早已易主,乡邻在原地基上盖起了崭新的楼房;父亲当年开垦过的土地,重新长出了茂密的风景林。
种上矮脚白菜后,父亲每天更加忙碌。收工后便绕到塘边,蹲下来拔草,并用锄头松土,以防土板结。霜降后的第一个清晨,他特意起了个早,去塘中看白菜,回来时带了几蔸白菜,兴冲冲地对母亲说:“霜打过的白菜,甜!”
进入冬季,母亲总会将新鲜的白菜砍回家,放点红辣椒炒着吃,那可是家中的美味;余下的白菜,便由父亲挑到附近的煤矿食堂或灌区冬修水利工地去卖,换几个油盐钱。父亲挑着一担装满白菜的箢箕,天不亮就出发了,走两里山路,便可到达煤矿,送完菜很快即可返回家中,继续在菜地劳作;冬修水利工地要远得多,来回有上十里路,途中需经过石牛渡槽,父亲挑着菜担去,身上直冒热气,途中往往要歇一歇。有次,他卖完菜,换了两斤粗盐回来,还特意给我和妹妹带了一颗宝塔糖,我们含在嘴里,舍不得嚼,却感觉很甜,那是我童年最难忘的味道。
冬去春来,雨水灌满山塘,父亲从上菖蒲塘捞回几尾吊水的小鲫鱼放到塘里。塘水涨起来时,鱼群在水里游弋,偶尔跃出水面,与岸边刚发芽的冬瓜苗相映成趣,门前的樟树也已长到齐胸高,枝叶开始向两边伸展。
最难忘的,是老家对面那片曾被遗忘的荒坡。记忆里,那是一块乱石坡,砂砾滚滚,长满了枞树,旁边野蒿疯长,荆棘扎得人不敢靠近。谁也没把这“角落”当回事,唯独父亲蹲在坡上琢磨了几个早晚,目光里闪着旁人看不懂的希望,喃喃地说:“我要唤醒这块沉睡的地,让它长出金葫芦。”现在想来,那哪里是说地,分明是他对生活的执拗——再难的日子,只要肯下功夫,总能过出滋味。山坡上有三块荒地,是父亲垦荒路上的难点,他打算分三步啃下这块“硬骨头”。
中间那块荒地,黄土较多,垦复起来相对容易。父亲先易后难地打响了垦荒“攻坚战”,他的身影天天出现在荒坡上。天刚亮,他就背着羊角锄、扛着钯头出门;傍晚我们放学回家时,还能看见他弯着腰在那里忙碌。父亲手握柴刀,砍倒齐人高的丝茅草,一刀下去,齐膝深的茅草“唰”地倒下一片,他的手被茅草叶划出一道道血痕,就用布条缠上,接着干。砍完茅草,又用锄头开垦成菜土,并种上黄瓜、扁豆、辣椒、豆角等蔬菜。从此,每天放学回来,我又多了一项“任务”——挑着小水桶去菜地浇水。我一步一挪地走,水洒得满地都是,父亲在田埂上笑着说:“慢点走,防止脚下打滑,你浇的不是水,是半年的菜香哩!”
右边那块地却棘手得多——土壤板结,夹杂着砂石,一锄头挖下去,“当”的一声脆响,能溅起火星,震得人虎口发麻。父亲戴上舅舅从湘西水电工地寄回的帆布手套,每天挥锄不止,早晚各“啃”一个时辰,早上天不亮就去,傍晚收工后接着干。家里饭菜做好了,隔着山塘喊他回家吃饭,喊了三遍,他都好像没听见,直到饭菜凉了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又照样出去开荒。手套磨破了,手掌磨出了血泡,长出厚厚的老茧。锄钯起落间,石块被一一撬出;板结的土层被反复翻耕,渐渐变得松软透气。我们劝他歇一歇,他总是说“不碍事”,可转头就看见他擦汗时袖口蹭出的汗渍。吃饭时,瞥见他手掌心磨破的血泡结了痂,又被劳作磨出了新的茧痕。

父亲早年当过兵,转业后当过工人,再后来回乡当了农民。
就这么咬牙干了几个月,那块不毛之地,竟真的被他改造成整整齐齐的菜园,然后种上苦瓜、葫芦瓜、红薯、马铃薯。红薯藤沿着地面蔓延,绿油油的爬满整块地;马铃薯的叶子肥嫩,风吹过就翻起绿浪。收获时,父亲先用柴刀割去藤蔓,再用钯头顺着根挖,一个个红薯滚落出来,呈现出红、白、黄三种颜色,又大又圆,逗人喜爱。父亲高兴不已,将红薯装进箩筐或箢箕挑着回家,脚步比平时轻快多了。
至于左边的那块荒地,因为全系黄土,长着丝茅草,开垦得相对顺利。父亲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这片土垦复了,然后精耕细作,栽上他心爱的烟叶。烟叶需要勤于打理,他每天收工都要去摘老叶、打顶芽、捉烟虫。烟叶长得有我高时,他开始收割,用砍刀将烟叶砍倒,并用草绳绑在竹竿上晾晒,晒烟的味道飘得屋内屋外都是。
接着,父亲又弄来不少芦苇蔸,分别栽在三块菜地周围的壕基上,形成一道屏障。父亲说:“芦苇长得茂密,能挡风,冬天还能护着蔬菜不挨冻。”到了第二年冬天,芦苇长得比人还高,父亲带着我去砍芦苇,大片的芦苇被砍倒,捆成一捆捆,用独轮车推着送到附近的煤矿,卖给矿里铺矿道,换钱补贴家用。
那时,门前的樟树已长得老高,枝叶交织在一起,夏天在树下铺张竹席,我们常在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吃晚饭。风儿从树叶间掠过,凉丝丝的,满是樟树的清香。
荒地尽数垦复后,父亲又开始“冬修水利”。山塘的水不够用,遇上天旱,塘里早就干涸了,菜土因无水浇灌而开出裂缝,种下的蔬菜全蔫了。父亲围着门前的山塘和上游的新塘转悠了几天,每天拿着小铲子在地上画,用绳子在田边丈量,终于打定主意,要把新塘的水引到山塘来。说干就干,每天生产队里收工后,父亲便带着铁锹和泥瓦刀去开挖水圳——遇到坚硬的土层,便用羊角锄一凿一凿地挖;碰到埋在土里的石块,就蹲下来,用手搬,石块磨得手掌生疼;水圳的水要穿过塘埂方能流进塘中,得砌个涵洞,父亲备好砖石、河沙、水泥,白天出工,傍晚收工回来,就在塘埂下当起了砌匠。

父亲整修过的山塘,每到秋冬时节就干涸了。
父亲花了半个月时间,终于把水圳和涵洞修好了。当第一股清水顺着水圳汩汩涌入山塘时,父亲拄着锄头站在塘埂上,看着塘里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笑得像个孩子。水圳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小鱼顺着水流游进山塘,塘水慢慢涨起来,漫过之前种菜的痕迹。母亲端来一碗凉茶,父亲接过茶杯仰头喝下,抹嘴时叹道:“这下好了,菜地再也不愁缺水了。”清流汩汩涌入山塘,不仅养着我们家的菜地,还顺着下游的沟渠流进生产队的稻田,乡邻们路过水圳时,总会朝父亲竖起大拇指:“老赵,您给咱队里办了件大好事!”
三年时光,在父亲的锄头起落间、汗水挥洒间悄然过去。在他的精心打造下,曾经的荒山秃岭,被“啃”成了郁郁葱葱的绿洲:屋前的树木长得枝繁叶茂,斑竹能用来编竹筐;菜地四季常青,春天有黄瓜、夏天有茄子、秋天有红薯、冬天有白菜;山塘碧波荡漾,鱼儿在水里游,鸭子在水面划;门前的两棵樟树更是长得枝繁叶茂,树干粗粗的,枝叶向四周铺开,像两把撑开的巨伞,浓荫如盖,夏天能遮烈日,雨天能挡风雨。
可我发现,父亲的手掌愈发粗糙,老茧一层叠一层,像老树皮般坚硬;而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却因土地的馈赠而愈发明亮。他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挥洒的是汗”,用最朴素的方式,扛着一家人的生计,也扛着对土地的责任。我心疼地劝说父亲不要太累,父亲却指着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塘里清亮的水,又指了指门前的樟树,说:“土地最实在,你给它多少力气,它就还你多少收成。人活着,不就是要这么实打实的?”
往后的日子里,除了出集体工外,父亲的时光几乎都和菜园绑在了一起。盛夏的正午,太阳晒得地面发烫,他戴着旧草帽,挑着水桶到菜地里浇水,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深秋的霜夜,天刚擦黑就冷得人缩脖子,他打着手电筒去菜园查看。他总说:“菜跟人一样,得用心护着。”可我们都知道,他护着的哪里是菜,是一家人饭桌上的新鲜,是寻常日子的踏实。

老家门前的樟树——叔祖父赵甄陶教授在樟树下留影
17岁那年的夏天,在老家门前的樟树下,我收到了高考录取通知书,于是跳出“农门”离开了家乡。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樟树下抽烟,反复叮嘱我:“到了外面,要像在老家种地一样,脚踏实地,别偷懒。”
第二天清晨,父亲帮我扛着行李送我去村口,路过那片他开垦的菜地时,他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儿,又指了指水圳里的水:“学校放假了,就回来看看。”翻过对面的山坡时,我回头看了看,父亲还站在樟树下远远地望着我,身影和那片浓荫、那片绿洲融在了一起。
两年后,我从学校毕业了,留在城里工作。不久,我们全家人陆续离开了老家,老屋易主,菜地也换了新的主人,父亲也离开了他苦心“经营”的土地。可我每次回到老家,总会先去看看那两棵樟树——它们长得愈发粗壮,浓荫比以前更密了,树下依旧有人坐着乘凉、聊天;那片由父亲开垦过的土地,依旧绿油油的,菜地里种着应季的蔬菜,山塘的水还是那样清澈,水圳里的水依旧汩汩流淌,滋养着下边的田地。

进城后的父亲(摄于1995年正月)
有次回乡,遇到当年的生产队长,他指着那片林地告诉我:“你爹当年开的荒、修的圳,现在还滋养着组上的地呢!那时候他跟土地较劲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就是愚公移山的劲头啊!”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飘着菜香的老屋,父亲还在菜园里忙碌,阳光洒在他的背上,暖得像母亲教我们唱的那句红歌“你给我的温暖,却永在我身边”,那温暖,是父亲的爱,是家风的根,这辈子都忘不掉。
如今,我的头发早已染上白霜,老家的菜园早已成了乡邻的菜地。偶尔回乡时,邻居弟嫂总会端来一碗新鲜的蔬菜——熟悉的香气一散开,我就像瞬间回到了童年,仿佛看见父亲在菜园里弯腰松土拔草的身影,听见他直起身时捶打腰杆的声响,闻到厨房里母亲做饭的烟火气,还有父亲爽朗的笑声,夹着我们兄妹的嬉闹,让寂静的夜晚充满了温馨。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塘埂上,看着父亲当年栽下的树木在暮色中舒展枝叶,听着流水潺潺、树叶沙沙的声响,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着锄头的身影:清晨的雾里,他在砍荆棘;正午的太阳下,他在挖水圳、浇水;傍晚的霞光里,他在菜地里拔草、施肥……他的汗水早已融入这片泥土,滋养出一片的机;他那股跟土地较劲的韧劲和实诚,也像种子一样种在了我的心里。
那老茧、那挥舞的锄头,那流过的汗水,那在樟树下的叮嘱,共同构成了父亲的生命年轮,也成了我们家最珍贵的念想。父亲用一生的劳作,在这片土地上写下了最动人的篇章——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用“愚公移山”的坚持、“改山治水”的韧劲,告诉我们:再荒芜的土地,只要肯下功夫,就能种出希望;再难走的路,只要踏实去走,就能走到头。
而那片被父亲唤醒的绿洲,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便是岁月给他、给我们最温暖也最厚重的馈赠。
写于2025年10月6日
修改于10月25日

2025年10月17日,作者在老家留影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