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的,我生于六零年元月。这个年份,如今提起来,自己心里也要先顿一顿,仿佛在说一件极古远的、与己不甚相干的物事。六零年,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我自然全无记忆,但那“苦”字的滋味,却像胎里带来的一颗痣,牢牢地长在了往后几十年的命理纹路上。它不单是饥馑,更是一种弥漫于空气里的、对“日子”本身的小心与敬畏。我的童年,便是在这种敬畏的阴影里,悄没声地长起来的。
上学于我们那代人,是件顶随便的事。仿佛田埂边随意撒下的一把种子,能冒出多少,长出啥样,全看天意。课堂是喧闹而恍惚的,先生在上面讲些什么,底下也无人真个去听。忽然有一日,风气变了,说是“读书无用”,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子,便像得了赦令,竟可以“随便跳”着年级往上走。如今想来,那真是一种荒诞的恩典:知识的路,本是一级一级须得踏实踩过去的,我们却像一群失了重心的雀儿,扑棱着未丰的羽毛,便被一阵旋风卷着,跌跌撞撞地“跳”到了半空里。于是,小学到高中竟只读了八年——这话如今说给年轻人听,他们总要愣一愣,以为我在说笑话。毕业时,我才十四岁多,身子是抽条了,心智却还是一片懵懂的青涩。
十五岁参加区里的赤脚医生培训,回到大队,便背起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有点破旧的木箱,做起了“赤脚医生”。那名字,现在听着,倒有几分诗意的质朴了,仿佛是与土地最亲密的连结。其实呢,是光着脚板,踩着田埂的滚烫或冰涼,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挨家问疾。药箱里没有几样齐整的药,全凭一本翻烂了的《赤脚医生手册》和一股子少年的胆气。给人瞧头疼脑热,也给牲口看个不吃食。那时节,生命在我面前,是赤裸而原始的,没有医院的白墙隔着,也没有种种仪轨护着。现在回想,那段日子,竟像是我一生学问的底子,教的不是医术,是直接去面对“生”的艰难。
医生的营生没做多久,更大的力气活便派下来了。修杉木塘,修深子湖水库。那才是真正用筋骨与天地相搏的年月。扁担压在肩上,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最后结成一层厚厚的茧,像是套了一副天然的轭。冬天的泥水,刺骨地寒;夏天的日头,又能把脊背晒脱几层皮。我们成千上万的人,像一股浑浊而汹涌的水,被引导着,去改变大地的面貌。夜里躺在工棚的通铺上,浑身散架似的疼,听着旁人的鼾声与梦呓,心里却是空的,什么也不想,只盼着天明,又怕着天明。那水库如今想必还在,碧波荡漾的,是处风景了。偶尔在有人提到它的名字,我心里会蓦地一抽,那底下,埋着我们多少人的汗与力气,还有那无声无息的十六七年华。
许是心底那点不肯磨灭的东西作怪,我竟在那一片“广阔天地”中,遇上了高考的机会。一共考了三次。第一次,准备得仓皇,名落孙山是意料中事。第二次,我替兄弟考试,肯定没考取。待到第三次,为自己考,只想着是最后一搏。放榜那天,看到“安江农校”四个字,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它不是我梦里的学府,却是一根实实在在的稻草,让我这飘泊已久的人,终于抓住了一点什么。 从赤脚医生到学兽医,这身份的转换,现在说来像一句玩笑。在农校里,我面对的仍是生命,只是从人换成了牲口。我学得认真,因为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易。
毕业时,运气竟又转了过来,得以转行,做了个“国家干部”。人生的战场,从田畴水库,转移到了方寸之间的办公桌上。我的武器,也由锄头、药箱,换成了一支笔。这“磨笔杆子”的营生,一干就是大半辈子。为领导写讲话,为单位拟报告,替会议整材料。一个个汉字,便如一枚枚棋子,需得在规定的格子里,走出合乎规矩的步调。久而久之,竟也练就了一手“笔杆子”。这本事,说好听些是文思敏捷,说直白些,便是深谙一套“说话的技艺”。然而,这门技艺里,最要紧的一着——“吹牛拍马”,我却像是天生少了一根弦,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抑或是不愿去学。眼看着旁人因口舌生莲而平步青云,我也只是看着。心里不是没有波澜,只是那点读书人的执拗,像块沉底的石头,压住了所有浮起来的念头。
于是,仕途一道,也就可想而知了。像一条平稳的溪流,未见什么惊涛骇浪,也自然无缘壮阔的江海。有时深夜自问,可曾后悔?想想,却也释然。我这辈子,与文字打交道,虽未写出什么传世的名篇,却也没有写出违心的谏词。笔下的世界,或许格局不大,但总算是干净的。
而今,平安“下岗”,光荣退休,闲来看云卷云舒,听孙儿绕膝。偶尔回想起这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竟都化作了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我们这一代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东西奔突,身不由己。能在这一路的颠簸中,未曾折断,未曾沦陷,最后还能揣着一颗还算完整的心,坐在夕阳里,品一盏清茶,细数过往,这已是难得的造化了。
所谓“难得”,并非指取得了什么,而是指**避开了**什么。我没有“进去”,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是多少时代的惊雷与个体命运的深渊。能全身而退,在这片土地上,便是一种沉默的、值得庆幸的胜利。
这一生,像一叶扁舟,在时而湍急、时而凝滞的河流上,随波逐流了大半程。未曾驶入辉煌的港口,却也避开了所有的暗礁与漩涡,最终,缓缓地、平稳地,靠了岸。这其中的滋味,固然是“不可言表”的,但或许,这“不可言表”本身,便是对这一段历史,最诚实的注脚了。(喜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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