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舂水北上(终章)
舂陵江水,自五岭北麓的幽谷密林间渗出,汇聚成溪,终成奔流。它不舍昼夜,蜿蜒北去,像一条执拗的银线,在湘南赭红色的土地上,绣出一幅绵长而深沉的画卷。
这江水,流过瑶溪渡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映照过长城坊那棵老柏树孤独的虬枝,浸润过廊门村古井旁湿滑的苔藓,也承载着两岸世代生息的人们,他们的悲欢、他们的渴望、他们与命运抗争时洒下的汗水与泪水。
它是一面流动的镜,映照过民国初年游方郎中“三代出读书人”的渺远预言,也倒映过一具停灵三年、终入黄土的棺木所承载的坚韧。而今,它将再次见证,一个名叫欧阳玉模的农家子弟,如何如这江水一般,冲破重重阻碍,历经九曲回环,最终将其生命的涓滴,汇入家国命运的大江大河。让我们溯江而上,再一次关注欧阳玉模先生一生走过的足迹。
舂陵之源:苦雨中的根苗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的那个秋日,舂陵江流域阴雨连绵,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和平乡长城村,欧阳增禹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昏暗的油灯苗摇曳不定,试图驱散一屋的潮湿与寒意。
一声微弱的婴啼,划破了黎明前的沉寂。是个男婴,瘦得像只刚剥了皮的猫,气息奄奄。这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在那个“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佃农家庭,他的降生,带来的喜悦远不及随之而来的沉重。产后仅仅三天,虚弱的母亲欧阳李氏,不得不用破布缠住依旧疼痛的身子,挣扎着下地,去擦取那维系一家生计的红薯。
很快,因饥饿和劳累,她的双乳红肿溃烂,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那个被唤作“桂秋”的婴孩,生命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出生第四十天,绝望的父亲用一件破旧的蓑衣,将气息微弱的他紧紧裹住,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他要步行去数十里外的敖泉湘山,求助于孩子的外婆——廊门村的欧阳土姣。
外婆的背,因长年累月的劳作,已佝偻成近乎九十度。她从女婿手中接过那个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的襁褓时,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落。没有片刻犹豫,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妇人,挺直了她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开启了一场与死神的争夺。
天未亮透,她佝偻的身影就出现在村口的石板路上。那双缠过又放开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小脚,支撑着她,挨家挨户地去叩响那些或富庶或同样贫寒的门扉。
“张家嫂嫂,行行好,给口奶水,救救这苦命的崽……”
“李家婶子,娃娃快不行了,赏口吃的吧……”
声音哀切,如同寒风中呜咽的箫管。
最远的一次,她抱着他,徒步走了八里崎岖山路,去求一位奶水充足的远亲。归途遇上山洪暴发,祖孙俩蜷缩在破败的山神庙里,听着外面雷鸣电闪、暴雨如注。寒意刺骨,外婆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体温为他取暖。望着庙外混沌的天地,她喃喃自语,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立下誓言:“桂秋啊桂秋,你命硬,阎王爷都不收,注定要活下来,活出个人样来……”
“百家奶”的甘醇,混合着外婆永不枯竭的爱,如同舂陵河最源头的活水,滋养着这株几近枯萎的幼苗。他活下来了,村里人都叫他“廊门的崽”。
三岁那年,一个衣衫褴褛的游方郎中路过廊门,在村头大树下歇脚。外婆端来一碗清水,郎中接过,目光却落在了在泥地里玩耍的小桂秋身上。 他端详片刻,对外婆说:“老嫂子,你这外孙,额头方正,耳高于眉,是吃文墨饭的相。将来,怕是能光耀门楣。”
这话,像一粒火种,落进了外婆早已被苦难磨得粗糙、却从未熄灭希望的心田。她不懂什么“文墨饭”,但她相信,“读书”是穷苦人唯一的出路。从此,她更加拼命地接编竹篾的活计。无数个深夜,那盏如豆的油灯下,她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苍老的手指却异常灵巧,竹篾在她手中飞舞,发出“唰唰”的轻响,如同夜蚕食叶。小桂秋就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有时,他也学着外婆的样子,拿起几根竹篾,笨拙地交叉、缠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编织一个未知的梦。
竹篾的柔韧与清香,油灯的昏暗与温暖,外婆背影的佝偻与坚定,以及那句渺远的预言……共同构成了欧阳玉模人生最初的教育。这教育,与舂陵江的流水声一起,深深地渗入他的血脉,塑造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底色——一种在绝境中求生的坚韧,一种对知识与命运的朦胧向往。
溪流奔壑:求学路上的星火
一九五五年的秋天,舂陵河两岸的稻谷泛着金黄。七岁的“桂秋”,穿着母亲用旧衣服改制的粗布衫,背着外婆用无数碎布片精心拼缀而成的书包,怯生生地站在长城村初小的祠堂门口。
祠堂改成的教室,高大而阴森,神龛用一块旧黑板遮住。程剑英老师,一位穿着整洁蓝布衫的年轻女教师,将崭新的《语文》第一册发到每个孩子手中。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是不同于泥土和炊烟的味道,是一种象征着另一个广阔世界的气息。
他伸出因为帮助家务而略显粗糙的小手,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在封面写上“欧阳玉模”四个字。私塾先生根据族谱为他取了这个学名——“玉”寓温润坚贞,“模”是典范楷模。从“桂秋”到“玉模”,这不仅是一个名字的变更,更是一个生命被正式纳入文明教化的轨道,是沉睡的潜能被悄然唤醒的时刻。
知识的窗户,就此推开一条缝隙。从长城村初小到常乐完全小学,再到桂阳六中,这个农家少年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一切能够得到的知识。在常乐寺破败的庙宇教室里,他自制“竹杆子点水笔”,蘸着用锅底灰兑水调成的“墨水”,在粗糙的草纸上写字,常常弄得满脸满手都是黑,唯有那双眼睛,越发明亮。在桂阳六中,他几乎所有科目都名列前茅,唯独俄语考了八十七分,这在他近乎完美的成绩单上显得格外醒目,却被校长在大会上戏称为“万花红中一点绿”,言语间满是爱才的宽容与鼓励。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九六一年的夏天。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地区重点中学——郴州一中。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桂阳,离开舂陵河的直接滋养。为了节省几角钱车费,他赤脚徒步八十五公里山路去学校报到。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终结成一层厚厚的老茧。当他满身尘土、双脚肿胀地站在一中气派的校门口时,迎接他的,是俄语老师任玉斌那双充满惊愕与怜悯,继而转为赞赏的眼睛。
任老师收留了这个近乎赤贫却目光灼灼的学生,不仅为他垫付了学费,还在生活上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更令人惊叹的是,由于欧阳玉模成绩过于出色,尤其是语文功底扎实,学校竟破格聘任尚在读高中的他,兼任初中部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学生面前,手持粉笔,传授着来自《诗经》、《楚辞》的古老智慧。这在中外教育史上都属罕见。清晨,他是勤奋的学生,埋头于数理化的公式定理;午后,他是威严的“小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七律·长征》的雄浑气势。两种身份的交织,过早地锤炼了他的心智,也让他对“教育”二字,有了比常人更深切的理解。
然而,时代的洪流,远比舂陵江的春汛更加湍急,更加不可预测。一九六六年,那场席卷全国的“文革”风暴,毫无例外地也刮进了郴州一中的校园。欧阳玉模那个深藏心底的“清华北大梦”,像一只刚刚编织好的精美竹器,尚未派上用场,便被时代的巨轮碾得粉碎。
他也曾热血沸腾,戴上红卫兵袖章,挤上北上的列车,在天安门广场那片红色的海洋中,感受着个体融入集体的巨大眩晕感。他以为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但很快,派系斗争的无谓与残酷,大字报上愈来愈烈的攻讦与谩骂,让他从最初的狂热中逐渐冷却下来。他内心深处,那个从外婆竹篾和油灯下孕育出的、对知识和秩序的敬畏,与眼前“造反有理”的混乱景象,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彷徨与苦闷中,他选择了回归。回到桂阳,回到舂陵河畔。他被安排到大源水库工地,这是那个年代许多知识青年共同的命运。打钎、放炮、抬石、筑坝……日复一日的超强度体力劳动,是对肉体的极致考验。双手的虎口被钢钎震裂,血水混着泥土,黏在工具上,结成黑紫色的痂。汗水如溪流般从额角、脊背淌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烈日下晒出白色的盐渍。
然而,这种肉体上的“苦役”,却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奇异救赎。当身体累到极致,倒在工棚那潮湿的草铺上便能瞬间睡去时,脑子里那些关于理想、关于未来、关于国家命运的宏大而痛苦的思考,便暂时停止了。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放空,是精神在无处突围时,转向对肉体的磨砺,以此获得存在的确认。
工地指挥部秘书吴元才,一位爱才的基层干部,发现了这个沉默寡言、却眼神清亮的年轻人。他让欧阳玉模在工余时间,组织一支文艺宣传队。这为他苦闷的青春,打开了一扇透气的天窗。他从民工中挑选了十几个有些文艺细胞的年轻人,在收工后的工棚里,点起马灯,排练《沙家浜》、《智取威虎山》。
第一次演出,就在水库旁的土坡上。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刚从工地下来的民工,他们满身泥污,脸上写满疲惫。但当锣鼓敲响,熟悉的唱段响起,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光芒。那一刻,站在幕侧的欧阳玉模,内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击中。这感觉,不同于天安门广场上那种融入洪流的集体狂热,也不同于在学校宣传部写大字报时的虚浮激情。这是一种创造性的、能够给具体的人带来片刻欢愉和精神慰藉的、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这条从舂陵江出发的求学之路,充满了星火般的希望,也曾被时代的乌云笼罩。但无论如何,那颗源自外婆油灯下的求知火种,并未熄灭。它只是暂时潜藏于心底,等待下一次迸发的时机。而水库工地的经历,让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与土地和人民联系在一起的生命,才有最坚实的根基。
江入平川:家业与初心的淬炼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旧年的最后一天,欧阳玉模与青梅竹马的欧阳桂仙,在长城村的老宅里,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婚宴摆了二十二桌,在这个依旧贫困的山村,已是了不得的排场。新房是临时腾出的偏房,墙壁用石灰水草草刷过,依旧掩盖不住土坯的粗糙。屋子里最像样的家具,是他自己动手打制的一个粗糙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他的高中课本、零零散散的书籍和写满字迹的稿纸。
喧嚣散尽,红烛泣泪。他看着在灯下略显羞涩的妻子,轻声说:“桂仙,跟着我,怕是要吃苦了。”
桂仙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舂陵河水:“不怕。玉模,有力气,肯干活,夫妻同心,日子总会好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那个动荡不安、前途未卜的年代,组建一个家庭,如同在风浪颠簸的茫茫大海上,亲手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却温暖而坚固的巢穴。这巢穴,将是他未来漫长岁月中,抵御一切风雨的精神港湾。
不久,命运的转机悄然来临。凭借在水库工地展现出的组织与文艺才能,他被推荐到和平公社常乐中学,成为一名代课教师。当他再次站上讲台,面对的已不再是郴州一中那些城里孩子,而是一群和他当年一样,皮肤黝黑、眼神中混合着懵懂与渴望的农村少年。
没有正规教材,他就自己动手刻写蜡纸,油印补充读物;没有教学仪器,他就带着学生上山采集标本,利用废旧物品制作教具。知识,在这里不再是通往个人功名的阶梯,而是点亮无数类似他童年那样昏暗世界的火把。
他小心翼翼地,在僵化的政治氛围中,为学生开辟一方知识的绿洲。他组织“青年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名义上学习最高指示,暗地里引导他们阅读《青春之歌》、《红岩》,甚至偷偷传阅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他恢复学校团支部,带领学生们徒步前往韶山、井冈山,在行走中感受历史的脉动与山河的壮阔。他创作的大型朗诵诗《老师,您好!》,在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引起轰动,那朴素的诗句里,满溢着对教育事业的忠诚与对学生的挚爱。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春雷,炸响在沉寂已久的中国大地。欧阳玉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无眠。那颗被深埋的种子,似乎听到了春天的召唤,拼命想要破土而出。他翻出那些珍藏多年、纸页已然泛黄的课本,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当他怀揣着梦想,找到时任县教育局局长的堂兄欧阳玉腾时,得到的却是一盆冷水。“玉模啊,”堂兄语重心长,“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是县里的教学骨干,组织上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常乐中学离不开你,那些农村孩子更需要你。你要顾全大局,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年轻人……”
“大局”……这两个字,像一座山,压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更富有戏剧性,甚至堪称残酷的是,他竟被抽调参加当年的高考评卷工作,并担任文科语文评卷小组组长。
那是一座废弃仓库改成的评卷点,盛夏时节,闷热如蒸笼。他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中间,像一个审判命运的法官,又像一个偷窥灵魂的读者。那些优秀的作文,思路清晰,文采斐然,展现着年轻一代被压抑多年的才华与思考。他由衷地为这些素未谋面的孩子感到欣慰,笔下的高分,是他能给予的最大鼓励。然而,每划下一个高分,他内心深处,就有一根弦被狠狠拨动,发出尖锐的悲鸣——这些青春的苗子,终于等到了茁壮成长的季节,而他自己这棵曾被寄予厚望的“苗子”,却早已过了季节,被永远地限定在园丁的位置上。
评卷工作结束那天,他病倒了,高烧不退,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好几天。病稍好后,他挣扎着起身,铺开稿纸,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化开,如同他心中翻腾又最终归于沉寂的波澜。他提笔写下:
“青苗已成荫,无力再参天。
但护新木长,亦算酬当年。”
二十个字,写尽了一个时代加诸个人身上的无奈,也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自我说服与精神涅槃。墨迹干涸,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十年的块垒,都随着这口气,吐还给了那片曾给予他希望又亲手将其掐灭的天空。
从此,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护新木长”的事业中。他的家庭,也迎来了新的成员。五个女儿相继出生,像五朵金花,为清贫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欢笑与忙碌。妻子桂仙,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大部分家庭重担,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 舂陵江,在流入平缓地带后,看似失去了山间的激越,却以更宽广的胸怀,滋养着两岸的沃土与稼穑。
激流险滩:宦海浮沉中的坚守
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也吹动了舂陵江的涟漪。欧阳玉模的人生轨迹,也随之改变。他从教育系统被调入县委办公室,从一名教师转变为一名行政干部。这是一个全新的舞台,也是他人生中一段最为跌宕起伏的航程。
他先后担任樟市乡党委书记,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常委。这是实干与理想激情燃烧的岁月。在樟市,他带领群众修水渠、建渔场、兴办乡镇企业,将包产到户的政策落到实处,解决了困扰多年的山林纠纷。他熟悉农村,了解农民,他的工作方法,带着泥土的芬芳和人情的温度。离任时,群众自发聚集,往他车上塞鸡蛋、花生的场景,便是对他政绩最朴素的肯定。
在县委办,他协调各方,保障中枢高效运转。他主持筹建桂阳县第一家电视台,为了选址和资金,他带着技术人员,无数次攀登南塔岭,在寒风中勘测信号;为了争取经费和钢材,他不知跑了多少趟地区和省城。当电视信号第一次清晰地传遍桂阳城乡,千家万户的窗口亮起那方小小的、连接着外部世界的屏幕时,他感到所有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然而,县委大院的风,远比他熟悉的田间地头要复杂和凛冽。他务实肯干、深受群众拥戴的作风,在特定环境下,反而成了某种“原罪”。一九八六年,一场“整党”运动,被人利用成为权力斗争的风暴,席卷了樟市乡,也最终波及到他。他因过分放大的“经济问题”和“领导责任”,被免去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职务。
调令下来那天,他独自登上南塔岭,俯瞰着暮色中的桂阳县城。他想起了初入大院时的雄心,想起了在樟市与群众同吃同住的日夜,想起了筹建电视台时攀爬此山的豪情……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此刻,心中没有多少愤懑,更多的是苍凉与释然。
他被“发配”到郴州地区莲花坪国营农垦场,担任副场长。名义上是平级调动,实则是边缘化,虽然经济待遇按副处级计算,政治待遇已降为正局科级。那时的莲花坪,荒芜得超出想象。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枯草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场部办公楼墙皮大块脱落,几头瘦牛在裸露的草场上无精打采地啃食。
但他没有让消沉吞噬自己。多年的基层经验告诉他,无论在什么岗位,都要找到为之奋斗的价值。通过深入调研,他发现了农场濒临倒闭的症结——“四个失控”:资金、劳力、住房、人口。作为分管财务和办公室的副场长,他决心从混乱的账目和废弃的锑选厂入手,杀出一条生路。
筹款之路,充满艰辛。他天不亮就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出发,寒冬腊月,路上结着薄冰,他不知摔了多少跤,赶到信用社时,往往已成泥人。他一遍遍地向信贷员阐述重启选矿厂的可行性,用详实的数据和诚恳的态度,最终打动了对方,争取到五万元救命贷款。
技术攻关更是困难重重。他请来老同学、郴州冶金机械厂的总工程师雷英俊,两位中年人在废弃的厂房里,对着锈蚀的设备,一遍遍研究图纸,商讨改造方案。工人们最初对这个“贬官”持怀疑态度,但看到他挽起袖子和工人一起清理废墟、满身油污地调试机器时,目光渐渐由怀疑转为信服。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日,选矿厂试车成功。当沉寂多年的机器再次发出轰鸣,当第一斗合格的锑精矿带着金属的光泽被生产出来时,整个厂房沸腾了。工人们的欢呼声,与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莲花坪农场起死回生的最强音。投产后的第一个月,纯利润超过两万元,多年来第一次,职工们领到了全额工资,还有了奖金。
两年的农场岁月,是贬谪,也是淬炼。莲花坪这片土地,不仅见证了他的苦难与坚守,更成就了他的蜕变与升华。他以行动证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像种子一样,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舂陵河的水,在遭遇险滩时,非但没有停滞,反而激荡出更加壮丽的浪花。
江河汇流:晚晴里的深耕
一九八八年七月,因在农场的出色表现,更在地委主要领导的关心、关怀下,欧阳玉模被重新调回桂阳,临危受命,担任县体委主任,肩负起创建“全国体育先进县”的重任。这又是一个“烂摊子”。体委账户上分文不剩,还欠着工作人员两个月工资。训练房的窗户玻璃碎了大半,用塑料布糊着,在风中哗哗作响;篮球架的篮板裂了缝,用铁丝勉强绑着;规划中的田径场,只挖了一半地基,荒草长得有半人高。
他没有被困难吓倒。整合有限的力量,动员退休的老教练和工作人员的家属子女,各展所长;硬着头皮走进县银行,凭着个人信誉和详实规划,贷款两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带领大家把食堂重新修砌,对外承办酒席增收;把门口的收发室改成体育用品服务部;拆掉部分围墙,改成门面出租……一切能想到的办法,他都去尝试。
最棘手的是征地拆迁。为了建设标准的田径场和游泳池,需要动迁八户住了大半辈子的菜农。无论怎么劝说,他们就是不肯搬。无奈之下,指挥部只能依法采取强拆措施。没想到,菜农们竟然直接搬进了尚未完工的体育馆,还涌入欧阳玉模的家里。
家里顿时乱成一团。妻子桂仙却没有丝毫怨言,她系上围裙就进了厨房,对不知所措的同事们说:“大家别着急,饭马上就好。”欧阳玉模则给每个情绪激动的菜农倒上一杯热茶,静静地坐在他们中间,倾听他们的抱怨、担忧和对故土的不舍。他没有讲大道理,只是承诺,一定按照国家最高标准补偿,并且负责为他们寻找新的生计门路。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的真诚与担当,化解了对方的敌意。一周后,菜农们主动搬离了体育馆。带头的陈银玉紧紧握着他的手,热泪纵横:“欧阳主任,我们信你。你是真心为桂阳办事的人,我们不闹了。”
一九九零年四月,标准的四百米田径场和游泳池如期竣工。当省验收组庄严宣布桂阳县通过“全国体育先进县”验收时,在场的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个在仕途起伏中从未掉泪的硬汉子,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饱含了两年来的艰辛,更凝聚着看到家乡旧貌换新颜的无比自豪。
一九九三年,他放弃了去地区体委任副主任的机会,转任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县计生委主任,面对的是一张“黄牌警告”。上任后,他用半个月时间跑遍全县三十九个乡镇,深入调研,归纳出五大问题:班子不全、队伍不强、管理薄弱、台账混乱、工作盲目。
他深知,计生工作政策性强,敏感度高,必须铁面无私,又须饱含深情。他的亲三叔为计划外怀孕的儿媳求情,他含泪拒绝,最终侄媳做了流产手术。他的另一位叔叔领着怀了女婴的孙女,要求非法流产,他耐心说服,保住了那个小生命,后来女孩考上大学,叔叔感激不尽。他打造了一支有纪律、有干劲、有担当的计生队伍,对上班时间打麻将的职工严厉处罚,同时对有困难的干部职工关怀备至。
四年间,桂阳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实现了惊人的“逆袭”:计划生育率达到93.4%,县计生协会被评为全国先进单位,欧阳玉模本人也被评为“全国计生系统优秀工作者”。
一九九二年,他当选为湖南省第八届人大代表。这给了他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去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他不再仅仅着眼于桂阳一隅,而是为更广泛的民意鼓与呼。他深入了解民情,精心准备提案,为民请命,解决了黄沙坪镇羊角村小组五十二点四亩水田被错误判决的案件;为欧阳海库区移民争取到每年二百五十六万公斤粮食指标和专项开发项目。
“人民选我当代表,我当代表为人民。这句话不是口号,是承诺。”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舂陵河的水,在汇入湘江、奔向洞庭的过程中,其滋养的范围,已超越了最初的源头。
(一九九八年,欧阳玉模从县计生委调到县政府,任助理调研员,从事政府系列工作,主抓了加工增效、企业改制、乡镇企业、史志修纂、老年体协、十一五规划编制等多项工作、并牵头创办了测土配肥研究所,以及宗谱寻根等工作,内容概要以后补充。)
静水深流:归根与不朽的守望
二零零八年,欧阳玉模退休了。
许多人以为,他将在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里,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然而,他的选择,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带着相伴一生的妻子桂仙,回到了长城村,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不已。村路泥泞,老屋破败,年轻人像候鸟一样纷纷外出务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暮气沉沉。村支书欧阳占文,他的晚辈,蹲在自家门槛上,闷头抽着纸烟,见到他,苦涩地说:“玉模叔,您说这村子咋就这么难呢?去年村里有十几个小伙子,最大的都四五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没人愿意嫁到这穷地方来啊……”
这番话,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意识到,他的人生旅程,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了起点。而起点,依然是他魂牵梦绕、却又亟待改变的故乡。
他决定,不走了。他要用自己的余生,为这片土地做最后一点事。他在老屋的旧址上,重建了一栋新房。这不仅是肉身的栖息之所,更是他精神扎根的象征。然后,他挨家挨户地走访,坐在乡亲们的堂屋里、灶膛边,倾听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期望。他聘请农业专家、规划设计师,结合村情,熬了无数个夜晚,字斟句酌,制定了一份长达五万余字的《长城村“双十规划”》。
蓝图绘就,关键在于落实。最大的难题,还是资金。他不知跑了多少趟县里、市里,找老领导、老同事,陈述规划,争取支持。有时为了赶在领导上班前堵到人,他天不亮就起床,揣着几个冷馒头和一瓶白开水,匆匆出门。他还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退休工资,作为启动资金,并动员亲友、在外工作的乡贤捐款。
他的行动,像一块投入沉寂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村民们从观望到怀疑,从怀疑到感动,从感动到积极参与。三年间,全村共筹措资金八百余万元。这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无数颗盼望着家乡变好的心的凝聚。
自来水管道铺进了家家户户,清澈的舂陵江水,通过现代化的净化,流进了村民的水缸;环村公路硬化通车,结束了“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历史;生态公园、健身中心、村民活动中心相继拔地而起,成为村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产业发展也初见成效,村民们的收入逐年增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连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开始陆续返乡。
二零一四年,他牵头成立和平教育基金会。为了募集资金,他不顾年事已高和日益严重的高血压,四处奔走。一次走访途中,他突发高血压,昏倒在路上,幸而被及时送医抢救,才脱离危险。病情稍一稳定,他不顾医生和家人的劝阻,又踏上了募捐的路。
基金会成立大会上,他当场“约法三章”,声音洪亮,掷地有声:“第一,我欧阳玉模,绝不拿基金会一分钱补贴!第二,任何人,绝不准挪用基金会一分钱资金!第三,我及我的家人,绝不占基金会一丝一毫便宜!”当天,就募集到善款九十二万元。这笔钱,如同当年的“百家奶”,将滋养一代又一代的农村学子,改变他们的命运。
同年十二月,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闻讯来到长城村采访。面对镜头,记者问他:“欧阳老,您退休后本该在城里享清福,却回到村里吃了这么多苦,付出了这么多,甚至差点献出了生命。您到底图什么呢?”
彼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修葺一新的村庄,远处舂陵江波光粼粼,近处炊烟袅袅,孩童嬉笑。他望着这片已然焕发新生的土地,缓缓说道,声音平静而深沉:
“图什么?我什么都不图。不图名,不图利,更不图任何回报。
“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根,我的魂。我是喝着舂陵江的水长大的,是吃着长城村的米长大的。看着乡亲们过不上好日子,我心里不安啊。
“我老了,没什么大本事,但我还能动,还能为乡亲们做点事。能看到村里的路修好了,水能直接到家了,孩子们安心读书了,乡亲们的腰包鼓了,脸上的笑容多了,我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古人说,‘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我就是那头老牛,只要我还能动一天,我就会为乡亲们、为这片土地奋斗一天。”
这就是欧阳玉模。从差点夭折的婴孩到吃百家奶的“廊门的崽”,从勤奋苦读的学子到破格聘任的“学生老师”,从水库工地的劳动者到破局创新的农场副场长,从体育事业的开拓者到计生国策的守护者,从为民请命的人大代表到乡村振兴的领头雁……他的一生,恰似舂陵江水,蜿蜒曲折,却始终向北,向着光明的方向,向着大海的方向。
二零一六年正月初一,春寒料峭。欧阳玉模走完了他六十九年的人生历程,安详辞世。
灵堂内,哀乐低回。五个女儿和女婿们长跪在地,孙辈们垂首肃立。那篇泣血写就的祭文,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凄风舂陵留晖远,苦雨长城洒泪多……吾父命苦,生于寒门……”
“……高山峨峨,流水泱泱。吾父恩泽,山高水长。”
舂陵江水,依旧日夜不停地向北流去。它带走了光阴,带走了一代人的青春与生命,却带不走那份深植于这片土地的精神——那种在苦难中磨砺出的不屈不挠,那种源于血脉的对家国的担当,那种“老骥伏枥”的奉献,以及那句刻骨铭心的自我认知:“我是农民的儿子”。
这支从外婆油灯下开始编织的命运竹篾,经过近七十年的精心劳作,终于成为了一幅壮丽的人生画卷。它不完美,有断裂,有瑕疵,有被时代洪流冲击的扭曲痕迹,但每一根竹篾都紧紧相扣,每一个图案都饱含着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情。
欧阳玉模走了,但他的故事,已如舂水北上般,汇入了这个伟大时代浩浩荡荡的洪流之中,成为历史记忆里一朵不灭的、闪耀着人格光辉与家国情怀的浪花。
舂水长流,精神不息。
那北去的,不是消亡,是奔赴,是融入,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