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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光塑影,美韵流芳
作者:李会芳
草木染清霜,人间秋意凉,又是一年霜降。这天,眉县爱心志愿者团队一行六人,乘车前往眉县首善镇尧寺村。村子安静极了,偶有几声犬吠,更显得空旷。那“周秦雕塑工程公司”就在村子中央,竖起的牌子赫然醒目,横匾深藏不露,“清贤雅居”在不起眼的大门上,若非有心寻访,大抵是要错过的。

注目门前,右侧是雕塑艺术家刘克的简介;左侧一架凉棚上站着鹦鹉,像在学舌,浮雕墙上莲花盛开,下面一排石雕狮子,前面摆放石桌石凳,一只仙鹤双足平稳地站立在桶沿,身体挺直,头部微微抬起,颈部伸展,姿态优雅而庄重,圆溜溜的眼睛观察周围环境,像似随时准备行动。这是一幅极具中式古典美学与禅意的场景,动静结合,整个画面像一首平仄有致的诗,既有视觉的稳定,又有听觉和想象的延展,瞬间将我从喧嚣中抽离,带入一个静谧、雅致的世界。

从门前的场景,我看到了艺术家刘克内心世界是丰富的、又生动的。这里的每一个元素都不是随意摆放,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充满吉祥寓意与文化内涵的符号系统。鹦鹉,象征聪慧与善言,为场景增添了一丝灵性与趣味;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是纯洁、高雅与智慧的化身,它的盛开暗示着一种超脱世俗的精神境界;石狮,传统中的守护者,代表着威严、镇邪与平安。仙鹤,在中国文化中是仙禽,象征长寿、高雅与祥瑞。它“姿态优雅而庄重”,是整个画面的点睛之处,将整体的格调提升至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石桌石凳,暗示着闲适、对弈、品茗的文人生活。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共同吟诵着一首关于“雅、静、福、寿”的古韵诗篇。

这里不只是一处风景,更是一种心境,一种理想的生活图景。它仿佛是一个微缩的“桃源”,将中国文人追求的内敛、高雅、闲适与超然物外的精神追求,物化在了这一方门前。看到这副画面,我内心感到一种宁静与安详。它提醒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依然可以保有这样一方净土——在这里,时间慢了下来,心灵得以沉淀,可以与自然对话,与内心的优雅和庄重相遇。它是一幅值得反复品味、引人入胜的“心中之画”,令我久久凝视。
穿过幽静的石刻门洞,我愣住了,像闯入了一个被凝固了的、却又生机勃勃的国度。光与影在这里被重新剪裁过,空气里仿佛也充满了沉甸甸的、各种形态的呼吸。眼前虽琳琅满目,却又不觉得拥挤。那些完成了的、未完成的雕塑,高的、矮的、铜的、石的,就那么默默地立着、坐着、奔腾着。一尊佛像低垂着眼帘,唇角那抹笑,是阅尽了人间悲喜后的澄明;一匹骏马扬蹄欲飞,肌肉与线条绷紧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挣开这金属的束缚,冲到外面的旷野里去;还有那抽象的人形,扭曲着,又舒展着,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舞蹈。这里是一个梦的仓库,所有的梦,都由一双灵巧的手,从虚空里捉来,赋之以形,定之以格。

主人刘克,就在这片由他亲手创造的丛林深处迎着我们。他人清瘦,穿着一件沾了些泥灰的深色外套,站在那里,并不比他的任何一件作品更吸引人的眼眸。他的面容是斯文的,甚至带着些书卷气,只有那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一种温和而专注的光,才让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整日与形与线、与光与影打交道的人。这里,便是他的国土。
我们坐在一堆尚未打磨的石料旁,喝着热腾腾的茶,听他讲话。他的声音不高,缓缓的,像这霜降日里流淌的溪水,清凌凌的,却自有它的脉络与温度。他说起家乡,就是这周秦文化的发祥地——宝鸡,兴趣浓郁。一个农家子弟,偶然间被国画的墨香摄去了魂魄,于是数年艰辛,纸与笔成了他青春里最忠实的伴侣。他一心以为,那水墨的氤氲,那山水的寥廓,便是他一生的归宿了。

可人生的转向,有时就发生在某个不经意的岔路口。高三那年,是什么力量,让他忽然觉得,那在画纸上渲染的二维世界,已不能安放他胸中涌动的、那些更为坚实的块垒与沟壑。于是,他做了一次冒险的抉择,将志愿投向了雕塑。那是需要勇气的,从平面的想象,到立体的构建,其间隔着的,不仅是高考的磨砺,更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彻底转换。
他终于走进了西安美术学院的雕塑系。在那里,泥土有了温度,石膏有了呼吸。他谈起老师们,那些名字,在中国雕塑的星空中,是闪着光的星辰。他在老师的门下,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吮吸着一切。他知道了雕塑是有触感的,能抚摸,能塑造,能与材料日复一日的对话与角逐。那四年,他是不安分的,课堂之外,他的足迹踏遍新疆、延安、内蒙等地。他在西王母的浮雕前驻足,在革命博物馆的塑像下凝神,在母亲公园的泥塑放大工程里,挥洒着青春与汗水。那些经历,是比课堂上更为生动而坚硬的教材。

然而,青春总难免要留下一些遗憾的。谈起那最为重要的毕业创作,他的语气里,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那件倾注了心力的作品,最终却未能尽人意。那仿佛是一个未完的乐章,一个悬在半空的句读,给他灿烂的大学时光,轻轻地画上了一个带有涩味的休止符。
但人生的路,从来不会因一个休止符而终止。毕业后他留在西安,继续着他的塑造。也正是在那时,他遇到了他艺术生涯里的“命中贵人”。他没有细说那是谁,但那话语里的感念,是分明可闻的。或许,那不止是一个人,更是一段机缘,一种点拨,让他在迷茫的摸索中,忽然窥见了一线天光。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二零一四年。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周秦土地上。在这里,他创办了自己的“陕西周秦雕塑工程有限公司”。从此,他的艺术,便与这片厚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的刀与锤,开始为陕西、甘肃、青海、云南……许多地方,塑造着新的记忆。他甚至在玉树灾后重建的废墟上,用他那双塑造过历史与神话的手,为那片受伤的土地,塑起了象征希望的《彩云腾飞》。那九米高的铜雕,该是怎样一种昂扬的姿态,仿佛要将一个民族的坚韧与新生,一直送到九天之上。

说到这些,刘克的目光掠过满室的雕塑,投向院外那片高而远的天空。如今的刘克,心里是坦然的、平静的。那是一种穿越了曲折与探索后的澄澈。艺术于他,不再仅仅是年少时那个高高在上的、需要攀登的峰顶,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落在地上的责任。他说,作为一位眉县的艺术人,能为脚下的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我就值了!
茶凉了,他又给我们续上热水。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腾,在他平静的脸前散开。我看着,忽然觉得,他不像是在经营一个公司,倒像是一个古老的石匠,一个刻石的人。他从这片被周秦之风浸染了千年的土地里,汲取着古老的魂魄,再用他年轻的、充满热力的手,将它们一一唤醒,赋予它们这个时代的形貌与精神。
告别时,霜意似乎更浓了,有了小雨星。我们走出那个充满形体的世界,重新回到线条简单、色彩单调的村庄。回头望去,那扇艺术之门肃然静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那里面,有一个雕塑家,正用刀与火,诚与梦,对抗着时间的流逝。将易逝的光与影,塑成不朽的形,将流动的美,凝成永恒的韵,在这周秦的土地上,静静地流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