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干塘的喜悦
赵志超

干塘、抓鱼(网络图)
记忆的藤蔓总在秋冬时节悄然蔓延,牵着我的思绪回到梅子树坳与新塘坳的旧时光。那里的上菖蒲塘、新塘、矮子塘,是生产队里的“聚宝盆”,也是我童年最鲜活的底色。塘水清清,泛起圈圈涟漪,能看见水底的丝草与卵石,草鱼在水中争食青草,鲢鱼集群逐浪时银光闪闪,青鱼沉在淤泥深处慢悠悠啃食螺蚌,鲤鱼、鳊鱼、鳜鱼自在游弋,还有鲫鱼、柴鱼、木嫩牯、黄鸭叫等杂鱼穿梭在水草丛中,将一塘碧水搅得满是灵动生机。
那时的鱼塘从不是无人问津的角落,队里专门安排责任心强的社员精心照料。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还裹着塘面,饲养员就戴着草帽,挑着竹筐沿塘埂行走,镰刀起落间,带着露珠的牛筋草、嫩芦苇便装满竹筐。他站在塘边,一把把将青草撒向水中的三角架,“哗啦”一声,鱼群闻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争相抢食,水面泛起阵阵波纹,连空气里都飘着青草的清香。看护鱼塘的人更是尽心尽力,白日里坐在塘边的树荫下,目光紧紧盯着水面,夜里还会提着马灯巡塘,生怕有人偷鱼,或是塘埂出现渗漏,那份认真模样,仿佛守护着全队人秋冬时节的期盼。
老家乡下干塘,一般选在秋冬水落天干之时,尤以国庆过后到腊月间最为集中。此时降水减少,塘水容易排干,鱼儿经过大半年的生长,肉质肥美紧实,既适合自家食用,也便于出售换钱,还暗含“年年有余”的吉祥寓意。干塘前几日,生产队队长便会安排人拨开塘涵放水,塘水顺着沟渠缓缓流淌,引得孩子们围着涵口看小鱼顺水游出,有的还拿着捞子去捞鱼。待水位降到膝盖高时,再架起脚踏的水车,男劳力两人一班,轮流车水,把余水排干,社员们便可下塘抓鱼了。
至于用抽水机抽水干塘,则是后来的事了。当柴油机开始在乡下普及的时候,生产队也买回了一台抽水机,平常用于农田抗旱排涝,秋冬季节便用于干塘抓鱼。“轰隆隆”的机器声在山坳里回荡,像是在宣告丰收的临近。队长还会挨家挨户通知,邀大家届时来热闹热闹,于是家家户户都提前准备:大人找出长柄网兜、结实的竹筐;孩子们则翻出小小的捞子、轻便的塑料桶,长衣短裤都提前放在床头,只盼着干塘的日子早点到来。
干塘的那天,天刚亮,塘埂上就挤满了人。老爷爷老奶奶搬着小板凳坐在塘埂边的向阳处,眯着眼睛望向塘里,眼神里满是期待;婶婶阿姨们挎着菜篮子站在一旁,一边看一边拉着家常,手里还不忘帮自家孩子整理衣角;孩子们最是雀跃,攥着捞子和水桶在塘埂上跑来跑去,时不时踮着脚尖往塘里望,恨不能立刻跑到塘里去抓鱼。

老家的上菖蒲塘还是碧水清波,我曾赤脚走在塘埂上去插田扮禾
待塘里只剩浅浅一层泥水,社员们便卷起裤腿、挽起袖子,赤脚踩进淤泥,一场热闹的“捕鱼大战”正式开始。队里那位精明的陈叔,是一位抓鱼的老手,常常站在泥水中,目光锐利,只要水面泛起一丝水花,或是泥里冒出一串气泡,便知道底下藏着鱼。陈叔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双手轻轻探入泥中,顺着鱼的游动方向一抓,一条鲜活的草鱼就被提出水面,引得岸上阵阵喝彩。还有人练就了两指夹鱼的“神功”,专抓灵活的鲫鱼,手指一夹一个准,稳、准、狠,从不落空。年轻人则偏爱用箢箕、筛子,猫着腰、弓着腿在泥里来回搜寻,即使泥浆溅得满脸满身,也笑得格外开怀。草鱼被捕到时还会奋力挣扎,尾巴甩得泥水四溅;鲢鱼银光闪闪,一出水就引得孩子们欢呼;鲤鱼最是狡猾,总想往深泥里钻,却还是逃不过众人的围堵。大家齐心协力,将一条条大鱼装进竹筐,塘里的欢呼声、岸上的喝彩声、鱼儿的扑腾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常。
全队人心里都揣着同一个盼头——干塘结束后,家家户户按人头分到鱼。队长会将捕获的大鱼集中在塘埂边,按照全队的人口数平均分配,每家能领到十几、二十斤新鲜鱼。拎着沉甸甸的鱼回家,全家人都乐开了花,当天的餐桌上,必定会多出清蒸鱼、红烧鱼两道硬菜,鱼肉鲜嫩多汁,连汤都被抢着喝光。剩下的大鱼,一部分会被切成块,抹上精盐腌几天,再挂在屋檐下风干,做成咸香的腌鱼;另一部分则会挂到灶屋的楼栿上,待灶内的柴火慢慢熏制,不几天,金黄油亮的腊鱼便挂满了灶屋,散发出独特的熏香,留着过年过节全家享用,或是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有些体型较大、品相好的鱼,队长会安排人挑到集市上摆摊售卖,或是走村入户推销,换来的钱归生产队所有,年底决算时再分给社员,以贴补家用。
待大人们把大鱼收完,塘里剩下的杂鱼就成了孩子们争抢的“战利品”。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鞋子,赤脚踩进微凉的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着藏在泥缝、水草里的鲫鱼、柴鱼、黄鸭叫。有时运气好,还能抓到几条“漏网”的小鲤鱼和泥鳅,那种惊喜,足以让我们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好几天。直到天色渐暗,夕阳把塘埂上的野草染成金黄色,每个人的桶里都装得半满,足足有好几斤杂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池塘。

秋冬时节,老家的新塘已接近干涸,塘里无鱼
回到家,不等歇口气,全家就忙着处理“战利品”。妈妈坐在灶台边,手起刀落,麻利地杀鱼、去鳞、破肚、清除内脏;爸爸则提着木桶到井边清洗鱼身,冰凉的井水将鱼洗得干干净净;我和妹妹在一旁帮忙递剪刀、捡鱼鳃,鼻尖萦绕着鱼腥味与烟火味。处理好的杂鱼,一部分会摊在竹筛上,放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将鱼身晒得干爽;另一部分则会放在铁锅里,用柴火慢慢烘干、焙干。妈妈握着锅铲轻轻翻动,不多时,屋子里就飘起淡淡的鱼香,制成的干“鱼嫩子”油亮亮的,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炒辣椒、炒豆豉,都是最下饭的美味,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童年的滋味。有些小鱼还会被做成火焙鱼,妈妈先将铁锅烧得通红,把小鱼放进去焙至两面金黄,再撒上一把米糠,盖上锅盖用余温熏制,熏好的火焙鱼带着米糠的焦香,装在坛子里能保存大半年,是平日里下饭的美味。

如今,农民有了自己的节日
如今再回老家,塘还是那些塘,却早已承包给了私人。秋冬时节,再也见不到全队人围拢干塘的热闹场面,听不到那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与“轰隆隆”的抽水机声。养鱼人也不再背着竹筐割草喂鱼,取而代之的是一袋袋鱼饲料,往塘里一撒,鱼儿便争相抢食。由于缺乏水源,山塘容易干涸,也没了往日的清澈;一到下雨天,塘水便一片浑浊。山塘养的鱼很难长大,鲜味也淡了几分,吃不出儿时的甜味和鲜味。
可每当秋冬干塘的季节来临,记忆深处的画面总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塘埂上拥挤的人群、泥水中忙碌的身影、木桶里蹦跳的鱼儿,还有那一口难忘的鱼鲜。干塘的收获,不仅承载着童年的快乐,更藏着生产队时期邻里间的温情与淳朴。那份藏在时光里的鱼鲜与温暖,早已深深刻进心底,成为再也回不去,却永远珍视的乡愁。
一塘鱼鲜,半生乡愁,这便是我对儿时干塘的记忆。
写于2025年10月12日
10月24日修改

2025年10月17日,作者在老家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