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这大约便是“问心”了——不是用耳朵去听,而是用手指的肌肤,去细细地读,读那肌理,读那韵律,读那深藏在血肉里的、生命的秘密。那屏幕上流转变幻的,是青的、红的、彩色的溪流,是心腔里奔涌不息的潮汐。我常想,这拳头大小的器官,它何尝只是一团肌肉呢?它是一座永不停歇的钟,在每个人的胸腔里,滴滴答答,走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年光。它又是一片沉默的、内在的海,所有的悲喜,所有的激荡与平息,最终都化为血液的潮声,在这里回响。
从前,我是不懂得这种沉默的。我那时年轻,心里装着的,是日出时分的霞光,是巷子深处一碗热汤的想象,总以为生活该是诗里写的那般,从容而雅致。我瞧不起父母那一辈人的劳碌,瞧不起他们为一分一厘算计的窘迫,觉得那是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粗糙的活法。我那时发誓,断不要活成那样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
直到我自己,也在深夜里,独自走回那空荡的住所;直到我的指尖,也开始在算盘上,反复拨弄着房租与薪水的数目;直到我看见,那一车汗水浇灌出的、金灿灿的麦子,在市场的喧嚣里,只轻飘飘地换得一部时髦的手机。那一刻,我心里那座年轻的、高傲的塔,轰然一声,便塌了。我方才明白,父母哪里是选择了粗糙,他们是把一生所有的挺拔,都折换成了我们活着的本钱。那被我嗤之以鼻的,已是他们能捧出的、全部的金黄。
如今,我创立了自己的超声医学中心,名曰“好意”。这名字里,有我的一点私心。我感恩这份工作,它像一间宽大而坚实的屋子,收留了我这个平凡人的惶惑与不安。它让我这双曾经只会书写浪漫诗句的手,如今能实实在在地,去触摸生命的本源。它告诉我,活着,不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而是能脚踏实地站在大地上,呼吸,流汗,感受阳光与风。
于是,我将这些年“问心”的所得,点点滴滴,编著成册,名曰《心超笔记》。同行们谬赞,说我把冰冷的专业,做成了诗,做成了艺术。我听了,只是默然。这哪里是诗呢?这分明是一部部生命的“心史”。那舒张、收缩的曲线,是命运的跌宕;那瓣膜开合的节律,是情感的顿挫;那心肌的纹理里,藏着岁月走过的、所有的路。
我想起余华先生的话,他说活着的力量是忍受,忍受责任,忍受幸福与苦难,忍受无聊和平庸。说得真好。我每日所见的那一颗颗心,不正是在进行着这最伟大又最无声的“忍受”么?它们有的肥厚了,是负荷了太久的重压;有的扩大了,是包容了太多的悲欢;有的出现了小小的缺损,像是生命伊始,便带着的一份不完美的遗憾。它们无一例外,都在跳动,都在“挺住”。正如诗人里尔克所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所以,活着本身,大概就是一种懂得,一种敬畏。懂得那风雨兼程是本色,懂得那得到与失去是寻常。于是,便不再郁郁寡欢,不再患得患失。有人活得热闹,如不息的集市;有人活得安静,如悠长的深巷。集市与深巷,其实都很好。
我的探头,便是我与这世界相认的媒介。在这小小的屏幕之上,我看见了最真实的“活着”。它不是宏大的叙事,它就是这一刻心室壁的微微颤动,是那一束血流温驯地穿过狭窄的通道,是生命在它的牢笼里,所做的、每一次不屈不挠的挣扎与跳动。
而我,这个平平无奇的“问心”者,能做的,便是以我这冰冷的探头,去贴近另一个身体的温热,在这光影交织的河流里,为他们,也为自己,寻一份确切的“好意”——一份还能继续走下去,去看那日出与巷陌的,微末而坚定的凭证。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