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山路是蜿蜒的,也是静的。我们的车像一枚小心翼翼的甲虫,在墨色的缎带上匍匐。向导在前,不言不语,只以偶尔转换的车灯光柱,为我剖开一层又一层的黑暗。这黑暗是醇厚的,带着草木与泥土沉睡的气息,将我这从俗世里带来的、一颗纷杂的心,轻轻地包裹起来,竟觉得有些妥帖。待到车再不能行时,我们便弃了这现代的坐骑,真正地步入这山的怀抱里。
天,是靛青色的,边缘处已隐隐地透出些鸭蛋壳般的暖白。九华山的轮廓,便在这样微茫的光里,一层一层地显现出来。它不像别的山那般,以奇崛险怪夺人心魄,它的秀,是内敛的,是沉静的。山峰的线条是柔和的,仿佛一位慈悲的巨人卧于天地之间,那满山的林木,便是他温软的衣襟。空气是清冽的,吸一口到肺里,连日来的困乏与浊气,似乎都被这无形的、绝美的甘泉洗涤了一遍,通体透澈起来。偶尔有几声鸟鸣,从不知名的深谷里传来,清脆地,将这无边的静,衬得愈发深了。
我们是来朝拜的。穿行于古刹之间,那朱红的墙,青黑的瓦,都浸润在一种肃穆的香烟里。香火的气味,并不呛人,反倒像是一味安神的药,悠悠地,将人心里的毛躁都熨帖平了。我们一尊一尊地拜过去,有慈眉善目的,也有宝相庄严的。我点燃一炷又一炷的香,看那青烟如何袅袅地、执着地升上去,在佛安详的眉目前,散入虚无。然后,深深地跪拜下去,将额头贴上那微凉的蒲团。
在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隐了。鼎沸的人声,木鱼的清响,都退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心里是空的,却又被一种极饱满的情绪充满着。我默默地许了三个愿,无非是平安,健康,幸福。这愿望是何其的俗,俗到是每一个世间男女最朴素的企盼;可此刻在这香烟缭绕里,它又是何其的真,真到不容一丝一毫的怀疑。我仿佛不是在向那泥塑金身的神祇祈求,而是在与自己内心深处最洁净的某个地方对话。我的虔诚,与其说是献给佛的,不如说是献给这份安宁,这份于茫茫人世中忽然寻得的、可以全然放下与交托的片刻。
这让我想起我的日常来。我是一个心脏超声工作者。每日,在昏暗的检查室里,一束超声波便是我探寻的“光”。它无声地穿透人的胸膛,在屏幕上幻化出心脏跳动的影像——那生命的发动机。那是一个个鲜活的、奋力搏动着的“心”。我曾见过它如何因疾病而疲惫、扭曲,也见过它手术后如何重获有力的节律。我以仪器为眼,以那方屏幕为镜,照见的,是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我创建那个小小影像中心的初衷,便是想打造一个有些“学者气”的庇护所,不只诊病,更要懂人,好让这服务,能更贴切些,更温暖些。
忽然间,我像是悟到了什么。我于此地,在佛前祈求健康与平安;而我于彼处,在诊室里,用我的学识与仪器,守护的,不也正是人间的健康与平安么?佛家讲慈悲,讲救度众生,这自然是无上的宏愿。而我这凡俗的工作,若也能解一人之苦,慰一家之心,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微小的、入世的慈悲了罢。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是大丈夫的担当;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倾尽心力,让那屏幕前一颗颗焦虑的心,能稍稍安定下来。这,或许就是我的“道”。
回程时,天竟落雨了。雨丝细密而温柔,算不得大,也不算小,打在车窗上,沙沙的,像是温柔的私语。向导笑着说,这是“财神雨”呢。我听了,也莞尔。我并未真个期盼那金玉满堂的“财”,但若这雨,是洗去尘劳的净水,是滋养万物的甘霖,那么,它所带来的“富足”,或许远比金银更为珍贵。它滋润着这灵秀的九华,也仿佛滋润着我那刚刚被信仰洗涤过的心田。
车子又在蜿蜒中前行,只是来时的黑暗,已换作了满眼的苍翠与空濛。我的心是静的,也是满的。那许下的三大心愿,似乎已不必全然仰仗神佛的垂怜,它们有一部分,已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等着我,用日后的工作与修行,去一点一点地将它实现。信仰,原不只在香火鼎盛的庙堂,更在每一步踏实的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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