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鸿声切（外三首）

文/陈兆安

霜花毕竟不是花

秋风也不懂得怜花惜叶

它的凝结

并非装点这个季节

它不会给慈悲留下一点空隙

他会以狰狞的面目

将那些原本的葱绿

很快蹂躏成泥土一样的枯黄

还要把那些鲜活的花朵撕扯成情书的碎片

霜降鸿声切

秋煞成了肆无忌惮

只有秋菊还在凉风里站立

不过

想熬过寒冬

只是一厢情愿

还有那些红山楂、火棘红果

在给秋撑着最后的门面

萧瑟是再生的涅槃

霜后冬至

又一个新春正款款而来

○秋之白

从白露、寒露到霜降

白

在秋的浪漫诗意里一层层深化

在淡然明静中一步步升华

露从今夜白

清风冷寒露

霜叶红于二月花

白  

成为这个季节主场的显赫主角

连篇累牍的白

铺天盖地的白

白了露珠

白了秋风

白了野菊

白了苍穹

一切都是深情浓重的告白

连即将降临的飞雪

也会披一身晶洁的白衣姗姗而来

仿佛天地间一幅纯粹白描

摘一枝白菊让鸿雁飞白

采一朵白莲让鹭鸟衔白

那芦花

会在秋风里悄然摇曳成白

那凝霜

便成为李白床前

一轮皎洁的月光

举目凝望

这个深秋

到处白白相映

白茫一片

○霜降天宇晶

将寒露凝结成霜

是深秋独具的勇气

也需要一种嬗变的定力

霜降天宇晶

霜花从来不讲情义

善于用冷酷集结打击

让那些原本旺盛的绿色叶落花谢  

奄奄一息

严霜极具秒杀的个性

向来与阳光势不两立

总会趁着夜色悄悄突袭

将露水围剿成一片片霜絮

叶子在飘落中凄然别离

芦花渐白显得有气无力

大地正在褪去那件发黄的秋衣

无数个白露、寒露被霜降统一收编、发配

狼狈地畏缩在暗夜里

等待秋后算账的

将是一场滚滚而来的冰雪寒潮

那气势咄咄逼人

铺天盖地

会让所有的露滴、流淌凝固、窒息

○晚秋的时尚

凝结成霜

秋就要完美谢幕了

节目很时尚

有落叶的炫舞 红枫的燃烧

还有弥漫野径的阵阵菊香

送走霜降

季节将会打开冬的那扇窗

在水汽结成霜花之前

它要回收所有的热量

终结夏秋故事的全部余章

用一份凝华凝结

萧煞万物

冷却那些贪婪的生长

季节不会厚此薄彼

晚秋懂得收藏

更珍爱富丽堂皇

书写一段诗意浓郁的黄卷

要等霜花过后

金色的隆重登场

一切的严酷与纯粹，都只是为了铺垫……

——陈兆安组诗《霜降鸿声切》赏读

文/驲月狐

诗人陈兆安这组《霜降鸿声切》诗，恰似一部“秋尽冬来”的交响曲。诗人以“霜降”这一节气为观察点，细致描摹了自然景象的变迁，但更深层的，是借此抒写对生命、时间以及存在本身的深刻体悟。让我们一同静静地走进陈兆安的这组《霜降鸿声切》，尝试去触摸诗歌的肌理，感受诗人在季节轮转间的复杂心绪。

开篇第一首《霜降鸿声切》，诗人就定下了一个冷静甚至有些严酷的基调。

“霜花毕竟不是花

秋风也不懂得怜花惜叶”

起笔便打破了我们通常对秋景的浪漫想象。“毕竟不是”、“也不懂得”，语气果断，带着一种戳穿幻象的清醒。诗人告诉我们，自然规律是无情的，它不因人的情感而转移。这里的“霜”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狰狞面目”，它是一个冷酷的终结者，它的“凝结”并非为了装点，而是为了摧毁“将那些原本的葱绿，很快蹂躏成泥土一样的枯黄”，甚至将象征美好与情感的“鲜活的花朵撕扯成情书的碎片”。这种意象的运用，强烈地传达出一种美好事物被无情力量摧毁的悲剧感。

“鸿声切”，这大雁的叫声凄厉，不仅是气候转寒的信号，也像是为逝去的繁华奏响的哀歌。然而，诗人在描绘了这幅肃杀图景后，笔锋并未停留在绝望里。他看到了“还在凉风里站立”的秋菊，和“给秋撑着最后门面”的红山楂、火棘红果。这些是生命在绝境中的坚守与尊严。但诗人再次展现出他的理性，他提醒我们，这种坚守“想熬过寒冬/只是一厢情愿”。这不是悲观，而是对现实规律的诚实认知。

于是，最富哲思的一句诞生了：“萧瑟是再生的涅槃”。诗人洞悉了生命循环的奥秘：没有彻底的凋零，就没有真正的新生。“霜后冬至/又一个新春正款款而来”。这首诗歌的内在结构，完成了一次从“毁灭”到“希望”的辩证升华。诗人的内心世界在这里显露无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悲秋者，而是一个深刻的观察者。他承认并直面生命的残酷与局限，但最终，他的信念投向了一个更宏大的、生生不息的循环之中。这份信念，使得诗歌在冷峻之下，蕴藏着温暖的底色。

如果说第一首《霜降鸿声切》是围绕“摧残与新生”的叙事，那么第二首《秋之白》则转向了对“白”这一意象的纯粹审美与精神朝圣。

诗人梳理了“白”的演进历程：“从白露、寒露到霜降/白/在秋的浪漫诗意里一层层深化”。这里的“白”，不再是第一首中那种令人畏惧的严霜之色，而成为一种在“淡然明静”中不断“升华”的精神象征。它成了“这个季节主场的显赫主角”，是“连篇累牍”、“铺天盖地”的。

诗人以一系列意象来铺陈这种“白”：白了露珠、秋风、野菊、苍穹……这几乎是一场对世界的净化与覆盖。此时，“白”被阐释为“一切都是深情浓重的告白”。这揭示了诗人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对纯粹、洁净、本真状态的渴望。在这种视角下，秋的终结不再是可怖的，而是变成了一场盛大、静默而又深情的仪式。

更精彩的是，诗人将这种自然之“白”与文学、文化的诗意传统相连：

“那凝霜

便成为李白床前

一轮皎洁的月光”

“床前明月光”是乡愁，是千古的寂静与思念。诗人巧妙地将眼前的霜与千年前的月光叠印，使得物理的“白”瞬间拥有了历史的厚度与情感的深度。而“摘一枝白菊让鸿雁飞白/采一朵白莲让鹭鸟衔白”的想象，更是将整个天地化作了一幅正在挥毫的巨幅水墨画，充满了东方写意的空灵与潇洒。

这首《秋之白》，展现了诗人内心一个唯美、超脱的层面。他在现实的衰败中，极力提炼并放大了一种纯粹的美学和精神价值，试图用这种极致的“白”来抵御、或者说超越时间流逝带来的纷杂与荒芜。

到了第三首《霜降天宇晶》，诗人的语调再次回归冷静与锐利，像一位地质学家在分析一次冰川运动。

“将寒露凝结成霜

是深秋独具的勇气

也需要一种嬗变的定力”

开篇就将“霜降”这一过程定义为一种需要“勇气”和“定力”的“嬗变”。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视角，他看到了毁灭性力量本身所具有的决绝与强大。“霜降天宇晶”，一个“晶”字，既写出了霜后世界晶莹剔透的视觉印象，也暗含了这种力量的冷酷与坚硬。

随后，诗人用了一系列充满对抗性的词汇：“不讲情义”、“冷酷集结打击”、“势不两立”、“悄悄突袭”、“围剿”、“统一收编、发配”……他将霜降描绘成一场自然界的冷酷战争。阳光代表生，严霜代表死，二者势同水火。霜趁着夜色“突袭”，精准而高效地完成对“露水”、“叶子”、“大地”的征服。

诗的结尾，预示着更大的浩劫还在后头：“等待秋后算账的/将是一场滚滚而来的冰雪寒潮”。这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仿佛自然的铁律一旦启动，便无法阻挡，只会步步紧逼，直至“让所有的露滴、流淌凝固、窒息”。

这首诗，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赤裸裸地展现了自然法则中那不容置疑、不可抗拒的一面。诗人的内心世界在这里表现得极为理性，甚至有些冷峻。他仿佛在告诫读者，也告诫自己：必须正视这个世界存在的绝对力量，生命的温情与美好，恰恰是在与这种冷酷力量的对抗与周旋中，才愈发显得珍贵。

组诗的终章《晚秋的时尚》，节奏变得舒缓，语调也带上了一丝总结性的从容与智慧。

诗人将晚秋的终结称为“完美谢幕”，而谢幕的“节目很时尚”。这个“时尚”用得极妙，它消解了前文积累的沉重感，代之以一种审美上的欣赏态度。“落叶的炫舞”、“红枫的燃烧”、“阵阵菊香”，这些不再是垂死的挣扎，而是生命在最后一刻绽放出的最绚烂的光华。

“送走霜降

季节将会打开冬的那扇窗”

这是一种承前启后的坦然。诗人揭示了季节转换的内在机制：“它要回收所有的热量/终结夏秋故事的全部余章”。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凝华凝结”，其目的是“冷却那些贪婪的生长”。这句“贪婪的生长”意味深长，它或许不仅指自然界生命的疯长，也可能隐喻着人类社会无休止的欲望与扩张。晚秋的“萧煞”，因此具有了一种调节与平衡的智慧。

“季节不会厚此薄彼”，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体现了诗人对天道均衡的深刻理解。每个季节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美。晚秋的职责是“懂得收藏”，是在绚烂之后，为下一个周期积蓄力量。所以，它并非终结，而是“书写一段诗意浓郁的黄卷”的必要过程，是为了等待“霜花过后/金色的隆重登场”。这里的“金色”，可能指代冬日阳光的质感，也可能预示着来年春天的丰收，它象征着在经历纯粹（白）与严酷（霜）之后，所抵达的另一种成熟、沉静而辉煌的境界。

回过头来再通读这组诗，我们便不难看到一个立体而丰富的诗人形象。他是一个清醒的观察者：他不沉溺于伤春悲秋的传统情感，而是以近乎科学的冷静，剖析季节变迁背后的自然法则；他是一个辩证的思考者：他能在“毁灭”中看到“涅槃”，在“终结”里预见“开始”。他的世界观是循环的、充满韧性的；他是一个诗意的追寻者：即便在直面残酷时，他依然保有从现实中提炼极致美感的能力（如对“白”的礼赞），用文学的传统来滋养和升华当下的体验；他是一个智慧的顿悟者：他最终领悟并接受了自然的节律，将个体的情感融入宇宙的宏大运行之中，从而获得了一种平静与从容。

此外，诗中似乎还有一些欲说又不能说或者不愿直说的隐晦的内容，或许也正隐藏在这种对生命态度的选择里。它不是在讲述一个具体的故事，而是在传递一种面对时间、衰败与重生的复杂心境。它教导我们，如何像晚秋一样，在不可避免的消逝面前，既有坚守的尊严（如秋菊），也有谢幕的绚烂（如红枫），更有懂得“收藏”与等待的智慧。最终，诗人的内心与世界达成和解，他告诉我们，一切的严酷与纯粹，都只是为了铺垫那最终必将到来的、“金色的隆重登场”。

诗人陈兆安的《霜降鸿声切》这组诗，因而成为了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每个人在面对自身生命中的“霜降”时节时，所能拥有的态度与可能达到的境界。

2025.10.23于亓家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