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人间
文/韩寒(江苏)
深秋的午后,我驾着那辆银灰色的奔驰,滑行在城郊新修的公路上。车窗紧闭,将世界隔绝在外——风声、尘嚣,以及整个季节的呼吸。车里是另一个宇宙:恒温二十三度,柏林之声音响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空气里弥漫着新皮具冷静而昂贵的气息。我正奔赴一场三十公里外的会议,导航显示,时间精确而充裕。
是一种气味,先于影像,袭击了我。
它并非透过紧闭的车窗,倒像是凭空而生,以一种原始的、不容分说的力量,穿透了钢铁、玻璃与香氛的重围。那是焦炭、泥土与糖分在烈火中交融的、粗粝而温暖的芬芳——烤红薯的香气。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嗅觉上,继而,拽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本能地,车速慢了下来。然后,我便看见了他。
路边一片荒弃的空地,身后是几株叶子落尽、枝干如铁划的老槐树。他就瑟缩在树影下,守着一辆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三轮车。车斗上架着一个铁皮桶改装的炉子,炉口泄出丝丝缕缕的青白色烟雾,那诱人的香气,便源于此。而他,一位老人,该有八十多岁了吧?穿着一件厚重的、油光可鉴的藏蓝色棉袄,脊背佝偻得像一只风干的虾,头上那顶老式雷锋帽,护耳垂着,却掩不住他脸上那纵横如沟壑的皱纹。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双手袖在胸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泥塑。
我的车,这精致的、流线型的现代造物,就这样无声地滑行到他摊位的正前方,停了下来。引擎低沉的轰鸣与周遭的死寂,我与他对峙般的静默,构成一幅极不协调的画面。隔着一层薄薄的暗色车窗玻璃,两个世界在此刻相遇。
他没有招揽,甚至没有望向我这辆突兀的汽车。他的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车流带起的尘埃,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有看。那是一种历经了太多岁月淘洗后的平静,一种与世无争的认命般的安详。炉火的微光,映在他浑浊的眸子里,跳跃着一点仅存的、暖意的星火。
我终究没有下车。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我——是怕打扰这份完整的孤寂?是羞于让一身光鲜的自己去面对他那艰辛的营生?抑或是,不敢去丈量我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名为“命运”的鸿沟?我只将车窗降下一道缝隙,更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暖香立刻涌了进来。我递出一张纸币,他迟缓地起身,揭开炉盖,一股白汽轰然而起,他用那双布满老茧与灼痕的手,在炽热的炭火中摸索、挑选,最后,将一个最肥硕、表皮烤得微微焦糖化、有些烫手的红薯,小心翼翼地装入纸袋,递给我。
“天冷,趁热吃。”他嘶哑地说,声音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
升起车窗,我将那滚烫的红薯捧在手里。它不像食物,更像一件古老的、蕴藏着大地能量的法器。指尖传来的温热,如此真实、质朴,瞬间击穿了车内那个被精密调控的、无菌环境般的“舒适”。我掰开它,金红色的瓤子像一小片突然迸发的落日,浓郁的热气裹着纯粹的甘甜,扑面而来。
我品尝着这份滚烫的甜蜜,目光却再次投向那个重归寂静的身影。他依旧袖手坐着,与他的炉火、他的三轮车,一同构成这荒凉秋景里最坚实、却也最脆弱的一部分。德彪西的钢琴曲早已在脑海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轰鸣,源于这静默本身的轰鸣。
我这奔驰车,以其卓越的工艺,将一路的颠簸与风噪过滤得干干净净,给予我一种平滑如镜的驾驭感。我自以为驾驭着生活,沿着既定轨道奔向一个个明确的目标。可窗外那位老人,他驾驭着什么?他驾驭着这一炉不肯熄灭的炭火,驾驭着风雨,驾驭着日复一日缓慢流逝的、近乎凝滞的时光。他的“行驶”没有导航,他的终点无人预知。我们同样在路上,他的路,却似乎比我的,要漫长和沉重得多。
手中的红薯,渐渐不再烫手,那温暖的实体感却沉淀下来。我忽然懂得,我所以为的稳定前行,或许只是一种被优越物质条件娇养出来的幻觉;而他的静止,却是一种与生活本身最赤裸的角力与共生。这奔驰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风雨中真实的人间温度。而他,那位八十多岁的守炉人,他本身就是风雨的一部分,是这深秋里,一座用风霜与坚韧点燃的、微小的灯塔。
我最终启动了车子,汇入车流。后视镜里,那个黑点般的摊位与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车内的暖香已然被红薯的土腥与焦甜取代。我赶赴我的未来,他固守他的当下。
只是,此后一路,我不再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行驶。那份从车窗外得来的、滚烫的人间烟火,将长久地,暖在我的手心里,也拷问在我的心头上。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