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代表心声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桂阳县“人代会”选举，欧阳玉模以200票当选为湖南省第八届人大代表。
一九九三年初的桂阳，冬意尚未完全褪去。县体委大院里，欧阳玉模捧着一纸红头文件，站在办公室窗前久久不动。窗外，几株老樟树抽出了嫩芽，昭示着春天即将来临。
“省人大代表...”他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文件上的字样。四十六岁的欧阳玉模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从基层一步步走来的干部，竟能获得如此殊荣。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欧啊，恭喜恭喜！”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省人大代表可不是挂个名那么简单，这是沉甸甸的责任哪！”
欧阳玉模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主任。人民选我当代表，我当代表为人民。”
挂掉电话，他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桂阳县地图上。那些蜿蜒的河流、连绵的山丘、散布的村镇，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地理标识，而是一个个需要他去倾听、去代表的具体生命。
一天中午，欧阳玉模正在办公室办公。敲门声响起，办公室主任探进头来：“欧阳主任，黄沙坪镇肖主席来了，说是有急事找您。”
“快请进。”
黄沙坪镇人大主席肖嗣亮风尘仆仆地进来，脸上写满焦虑：“欧阳代表，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欧阳玉模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别急，慢慢说。”
“是羊角村小组的事。他们与黄沙坪铅锌矿的山林权属纠纷，二审判决下来了，法院竟然把他们祖祖辈辈耕种的52.4亩水田判给了矿上！”肖嗣亮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矿方依据判决，正准备废田兴建工人新村。村民们情绪激动，说要拼死抗争…...”
欧阳玉模眉头紧锁：“这件事我略有耳闻。走，我们现在就去羊角村看看。”
到达黄沙坪镇，欧阳玉模顾不上休息，直接让肖嗣亮带他去争议田地。
初春的田野上，秧苗已经开始泛绿。五十二亩多的水田连绵成片，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山间。田埂上，几十个村民聚集在那里，脸上交织着愤怒与无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颤巍巍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欧阳玉模面前：“青天大老爷，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田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命根子，没了它我们怎么活啊！”
欧阳玉模急忙扶起老人：“老人家快请起，我是人民代表，就是来听大家说话的。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1958年建矿时，他们随便‘指手为界’就把我们的地划走了！”
“可是这几十年来一直是我们自己在耕种啊！”
“法院不讲理，凭什么把我们的田判给矿上？”
“我们死也不会让他们把田废了建房子！”
欧阳玉模仔细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田野上，那片争议中的水田显得格外肥沃珍贵。
“大家放心，”欧阳玉模最终开口，声音坚定有力，“如果这事真如大家所说，我一定会为大家讨回公道。但我需要查阅相关文件资料，了解全部事实。”
回到镇上，欧阳玉模连夜查阅了所有相关文件。果然如村民所说，尽管1958年这片田被“指手为界”划入矿区，但从未正式征用，一直由农民耕种。1969年和1986年，县政府两次与矿方签订协议，明确了地界。然而1989年，矿方再次申请，地区中级法院竟将田地判给了矿方。
“这明显违反《国土管理法》啊！”欧阳玉模拍案而起，“细则明确规定‘农民连续耕种20年以上可以视为所有’，这片田农民耕种已超过20年！”
肖嗣亮叹气：“我们也知道这不合理，可是法院判决已经下了，我们能怎么办？”
欧阳玉模目光坚定：“我是省人大代表，有责任监督司法公正。这件事我管定了！”
当晚，在镇政府简陋的招待所里，欧阳玉模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撰写《救救这片良田》的报告。
“尊敬的省人大常委会领导：我以省人大代表身份，就桂阳县黄沙坪镇羊角村小组52.4亩水田被错误判决一事，向您反映情况...”“……羊角脑组这片52.4亩田虽然1958年“指手为界”划入了坪矿区，但始终未征用，仍然是农民在耕种。按照《国土法》细则规定：‘农民连续耕种20年以上可以视为所有’，这片田农民耕种已超过20年，完全可以视为所有。《国土法》细则还规定：‘农民土地被征用后，人手耕地少于0.3亩，征用方应解决失地农民的商品粮户口，是劳动力的应该安排工作。’羊角组67户245人，劳动力170人，耕地92亩，征用52.4亩后，人平已不足0.3亩……”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沉甸甸的责任。写到激动处，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回踱步，仿佛能看到那些农民期盼的眼神，能听到他们心中的呐喊。
报告写完时，天已蒙蒙亮。欧阳玉模仔细将材料装订好，对肖嗣亮说：“我这就回县城，把材料直送省人大主任信箱。你在这里稳住群众情绪，千万不要发生过激行为。”
回到县城，欧阳玉模立即将报告寄出。接下来的日子，他度日如年，每天都要打电话询问反馈情况。
一周后的早晨，办公室电话急促地响起。
“是欧阳代表吗？我是省人大办公厅的小王。您反映的情况刘夫生主任高度重视，已经批示要求中级法院重新核查此案！”
欧阳玉模握电话的手微微颤抖：“太好了！谢谢领导重视！”
几天后，中级法院副院长谢共其亲自来到桂阳，宣布撤销原二审判决，案件重审。最终，52.4亩水田被判归羊角村小组所有。
消息传回黄沙坪镇，整个村子沸腾了。村民们敲锣打鼓，放起鞭炮，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当地群众给县人大送来一面锦旗，上面绣着：“人民的靠山、坚强的后盾”。欧阳玉模参加了见面仪式，接过锦旗时，眼睛湿润了：“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这是人大代表制度的胜利，是法治的胜利！”
话说十年后，退居二线的欧阳玉模以副调研员的身份协管乡镇企业，一日到黄沙坪镇下乡，路过羊角村这片田垌，司机小尹不小心，汽车右轮掉进稻田里。
“不得了，压坏了禾苗，这下要陪好多钱了。”路人指指点点叹息道。几位村民背着锄头从旁边过，看了车，一位老农说：“咦？湘L-31798，这不是欧阳县长的车么？快喊人来帮忙。”老农要一位年轻人赶快回村喊人。
村里马上来了七八个后生仔，一起用力把这台红旗轿车从田地里抬了上来。
欧阳玉模说，这个车子压坏了稻谷，该赔多少钱？请你们说个数字。
老农摆摆手，说：“欧阳县长，这片田都是你帮忙打官司从坪矿争取过来的，我们哪里好意思敢收你的钱了？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回县城路上，欧阳玉模感叹，我们的农民太朴实了。
一九九四年七月，酷暑难耐。欧阳玉模正在县计生委办公室研究计划生育数据，突然窗外狂风大作，乌云压境。
“要下大雨了。”他喃喃道。
这场雨来得凶猛异常，倾盆而下，连续下了两天两夜。欧阳玉模心中隐隐不安，想起欧阳海库区的移民们。
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是库区乡镇打来的求救电话：“欧阳代表，不好了！库区淹了，超设计水位很多，我们的房屋、庄稼全完了！”
欧阳玉模心中一紧：“人员安全吗？损失有多大？”
“人员及时转移了，但初步估计损失达两百多万元啊！可是大坝管理局谎报灾情，省里可能不会给我们足额补偿...…”
挂掉电话，欧阳玉模立即向县长汇报情况，然后组织在桂阳的几位省人大代表，冒雨前往库区视察。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痛：一片汪洋中，只能看见树梢和屋顶；农田完全被淹没，即将收获的庄稼毁于一旦；村民们站在高地上，望着被洪水吞噬的家园，眼神空洞无助。
“欧阳代表，您可得帮我们说话啊！”一位老移民拉住他的手，老泪纵横，“我们移民为了国家建设已经做出了巨大牺牲，现在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
欧阳玉模心情沉重：“大家放心，我一定把实际情况向省里反映，为大家争取应有的补偿。”
回到县城，欧阳玉模立即整理灾情资料，撰写报告。然而县政府几次与省水利厅沟通都碰了壁，厅长不是推诿就是避而不见。
“这样不行，”欧阳玉模在县政府会议上说，“我们必须以省人大代表的名义，直接约见水利厅领导。”
八月二十五日，欧阳玉模带领几位省人大代表和县移民办主任，直奔省城。在省人大常委会的支持下，他们终于获准于二十七日上午在水利厅会议室与厅领导见面。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水利厅刘洪运厅长带了六位专家到场，一开口就否认超标蓄水：“欧阳海大坝完全按照设计规范操作，不存在超标蓄水问题。”
县长和移民办主任面面相觑，气得脸色发青却不知如何反驳。移民办老主任谭玉太更是气得全身发抖。
欧阳玉模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开口：“刘厅长，我是省人大代表欧阳玉模，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刘厅长挑眉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湖南省第八届人大代表，桂阳代表小组组长欧阳玉模。”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根据《代表法》，我有权就人民群众关心的问题约见国家机关负责人。”
刘厅长的态度稍微缓和：“请讲。”
欧阳玉模从容不迫地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欧阳海大坝设计水位130米，最大洪峰的水尾应当从七拱桥底下通过，留下一道‘月亮’（即每拱的半圆不能被淹没），是不是？”
刘厅长迟疑了一下，答：“是。”
“但是这次洪水从七拱桥的桥面上过，我们请欧阳海大坝管理局的两位科长在现场拍了照片，桥面上还留有明显的淤泥痕迹。”
会议室内一阵骚动，专家们交头接耳。
欧阳玉模继续问道：
“第二，银河乌市村的水文标高还管不管用？”
刘厅长答：“当然管用。”
“这次洪水位超过水文标高6公分，同样有大坝管理局的科长现场照片为证。”
最后他问：
“第三，欧阳海大坝水文站的记录有没有效？”
刘厅长硬着头皮答：“有效。”
“大坝上的水位标记都是我用圆珠笔亲自划的，为了记录真实水位，我差点被洪水冲走！”欧阳玉模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刘厅长，事实就摆在眼前，为什么还要否认超标蓄水造成的损失呢？”
刘厅长沉默了，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欧阳玉模趁热打铁：“我还必须告诉您，移民们已经每户筹集了100元钱，600多户就是6万多元，准备来水利厅请愿。我们做了大量工作，才劝他们先相信我们省代表。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恐怕只能请移民亲自来向您汇报了。”
刘厅长顿时急了：“别别别，这样吧，我答应先拨20万救灾款，如果资金调度得开，争取解决30万。你们回去先安排救灾工作。”
不到五天，30万元救灾款全额划到了桂阳账户上。消息传回库区，移民们激动不已：“省代表还真有两下子！”
然而欧阳玉模并没有就此止步。他深知这只是临时解决方案，根本问题尚未解决。通过进一步调查，他发现湖南省韶山、柘溪、双牌三大灌区每年都有粮食补贴指标，唯独欧阳海灌区从未享受过这一政策。
“这不公平！”欧阳玉模拍案而起，“同样是为国家建设做出牺牲的移民，为什么待遇差别这么大？”
欧阳海大坝库区淹没桂阳县11个乡的耕地5万余亩，当时库内就地移民上靠3700余户，人口17000多人。由于在移民问题上，遗留问题多，现在移民户的生产生活极度困难。移民户意见很大，多次集体上访，要求政府帮助解决生产生活出路。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深入库区走访了4个乡，16个村委会，300多户移民户，听取了800多名群众的意见。录制影像资料，最终编辑制作了一部15分钟的录像片《处于困境中的欧阳海库区移民》。
在次年召开的省人大会议上，欧阳玉模直接播放了这部录像片。画面中，移民们简陋的住房、匮乏的生活条件、渴望的眼神，深深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位代表和领导。
会议休息期间，一位省领导找到欧阳玉模：“欧阳代表，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这样吧，省政府每年补助欧阳海灌区256万公斤粮食指标，你看够不够解决基本问题？”
欧阳玉模激动地握住领导的手：“太感谢了！这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啊！”
更让他惊喜的是，省人大副秘书长傅学俭会后专门来到桂阳视察库区，根据实际情况写出《一份官僚主义的备忘录》，直报中央。中央领导高度重视并批示，将桂阳移民区作为开发项目，分五年安排实施，从根本上解决了移民问题。
消息传回桂阳那天，欧阳玉模再次来到库区。移民们自发组织起来，敲锣打鼓，送上了一面绣着“人民的好代表”的锦旗。
一位老移民紧紧握着他的手：“欧阳代表，没有您，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希望啊！您让我们看到了，人大代表不是摆设，是真正为我们说话的！”
欧阳玉模眼角湿润：“这是我的责任。人民选我当代表，我当代表为人民。这句话不是口号，是承诺。”
回去的路上，欧阳玉模望着车窗外连绵的青山和沃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自己刚当选代表时的忐忑不安，想起了第一次为民请命时的紧张激动，想起了无数次熬夜撰写提案的辛苦...…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作为一名省人大代表，他的职责就是搭建起人民与政府之间的桥梁，把基层的声音传上去，把政策的温暖带下来。这条路还很长，但他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欧阳玉模从1993年以来，他为执行代表职务，先后走访了17个乡镇，21个企事业单位，数百名农民和干部职工。向省八届人大会议和当地党委政府提出建议、意见30多条。由于这些建议和意见都是在认真调查研究，充分了解民情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受到各级领导机关的重视，大部分得到了采纳。
欧阳玉模在他的日记本里，郑重地写下：
“人大代表不是荣誉职务，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今日看到移民们脸上重现笑容，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要心中装着人民，脚下就有无穷力量。我将继续牢记代表职责，为人民鼓与呼，不负人民重托。”
合上日记本，他望向窗外。夕阳西下，天边绚丽的晚霞映照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也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远处，又传来了群众的呼声，新一轮调研和工作即将开始。欧阳玉模微微一笑，拿起公文包，再次走向那些需要他的地方，走向那些等待他带去希望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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