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陈飞 编辑/谦坤
1978年中秋节前夕,我收到父亲的一封短信:“飞儿:过几天,我和村里几个人开船去广州,到部队去看你,行不行啊?父:光宁。9月8日。”
父亲不识字,这封信是找人代写的。父亲开船到广州干什么?来部队看我?两年前,我入伍到广州海军部队服役,当时父亲就舍不得我离开家乡,临别时不断地嘱咐我:“到部队要好好干,经常写信回家哦。”第二年,父亲又托人写信要我请假回家。我也回信答应今年春节请假回家过年。可是父亲怎么突然要开船来广州看我呢?父亲从来没出过远门,不仅不识字,普通话和广州话都不会讲,只会讲本地雷州话,到了广州,在茫茫人海中,又如何找到我呢?
我的家乡在雷州半岛西海岸。从家乡开船到广州,必须穿过北部湾海面,通过琼州海峡,绕过湛江湾,沿着西太平洋海岸,再从珠江口进入广州,行程一千多里。父亲到底是开什么船来广州?铁甲机动船?不可能。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们农村还没有铁甲机动船。小舢舨?家里倒是有一条,是父亲用于近海捕鱼的双浆划动小船,不可能用双手划到广州呀。那时,我们生产队里就有一艘木制单桅小帆船,长大约十米,宽四米,满载排水量也不足十吨,主要是生产队用于运送公粮和肥料。我父亲就是这艘小帆船的掌舵人,乡下人称为艄公。但这艘小帆船早已年久失修破烂不堪,能够开到广州吗?
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正好是万家团圆的中秋节,部队领导给每个战士分发了一个月饼,约有二两重,香喷喷的。当晚,战友们都在军舰的甲板上赏月聊天,品尝月饼。我也几次从床头柜里拿出月饼,闻了一下,又放回原处。我想,父亲过几天就来看我了,等父亲来了一起分享,父亲肯定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
我们的部队就驻在黄埔长洲岛,黄埔军校旧址所在地,这里是舰船出入广州的水上必经之路。每天早晨和晚上,我就站在码头上,注视着江面过往的舰船,特别是帆船。我想,只要我们生产队那艘小帆船从江面经过,我必定一眼能认出来,因为它的帆不是用帆布做的,而是用蒲草编织的。就这样,我在码头上瞭望了二十多天,始终没有看到我熟悉的帆影!也没有等到父亲的到来。
这时,我怀疑父亲没有开船来广州,或者推迟了开船时间。在这期间,我曾两次写信回家询问,都没有任何音信。又过了几天,心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整天担心那艘小帆船在海上的安全;晚上也睡不好,想起了父亲过去的一切:父亲十岁就失去了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孤苦伶仃,曾参加过游击队,参加过解放海南岛渡海作战,后来离开部队,回到故乡,耕海种田,风里来雨里去,一生辛劳。有一次,父亲划着小船出海捕鱼遇到大风大浪,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但最后终于安全回来。二十多天来,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上帝保佑我父亲安全到达广州!
十月中旬的一个周日,吃过午饭后,我又站在码头上瞭望江面,突然,江面上缓缓划来一条小舢舨,小船越来越近,天啊!小船上坐着我的父亲和永鳯兄!我一边招手一边放声大喊:“爸爸⋯⋯!”叫喊中还带着喜悦的哭腔。父亲从小船上也站了起来向我招手。小船慢慢靠上浮桥码头之后,我看到父亲光着脚丫,衣衫破旧,满脸晒得黝黑,人也瘦了很多,心底不由涌出一阵阵酸楚。父亲刚跨上码头,我就紧紧地抱着他,眼泪夺眶而出。父亲不停地用他那粗糙的双手摸擦我的眼泪,他的眼睛也湿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傍边的战友说:“好了好了,应该高兴才是,别哭了!”永鳯兄也劝我父亲:“你儿都找到了,还哭什么?”他还动手把我们拉开。(永鳯兄少我父亲三岁,与我同辈,按乡下习俗我称他为兄)
指导员知道我父亲来探望我,立即交待伙房准备饭菜,伙房很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由于我们刚吃完午饭,指导员指令我:“你要好好陪你爸吃一点,我不吃了。”他就坐在我父亲身边,滔滔不绝地说我这好那好。指导员说了半天,我父亲一句也没听懂,只是张着嘴巴笑,也不动筷子。我跟指导员说:“指导员,不好意思,我爸只会讲雷州话,听不懂普通话。”指导员略有点歉意:“哦,好!那你和你爸,还有这位叔叔好好聊一聊。晚上一定要留下来,我叫伙房多做几个菜,喝点酒。”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指导员离开之后,父亲和永鳯兄才真正动起筷子夹菜吃饭,并不断地催我:“你也吃呀,好吃,特别好吃。”我们舰艇部队的伙食标准比较高,每天都有魚有肉,保证三菜一汤。我吃惯了,也不觉得特别好吃。可是,他们吃起来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吃饱饭,我们就在饭桌边聊天,父亲用雷州话讲述了驾驶那艘小帆船在海上漂流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的艰难历程。
1978年,农村生产队面临解体,伴随父亲在海上生活十多年的小帆船也即将报废。这时,广州海珠区赤岗有一家专门拆旧木船的工厂到雷州半岛收购旧船,便出价两千元人民币收购了这艘破旧的小帆船。可是,如何运回广州呢?
父亲自告奋勇对生产队长说:“我可以开去!”
在场所有的人听了,都以为我父亲只是开玩笑。他讲到这里时,我便插话问:“爸,你是想借机来广州找我吧?”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
经过几天的商量和准备,最后,生产队长决定派我父亲、永鳯和中弟三位船工负责把小帆船开到广州,每人给予30元。船厂另安排了一位向导负责联络沟通和后勤保障。9月13日,四个人就把生命绑在这艘破旧的小帆船上,在江洪港码头扬起了蒲草编织的风帆,驶入了茫茫的大海。
在讲到通过琼州海峡时,父亲非常自信地说:“我早就知道那里的水急。旧时,大军打海南时,在那里沉了几条船,就是因为他们不懂水性。我早就想好了,这次等吹西南风,又是退潮的时候,一起帆,几个钟就冲过去了!”他讲得神彩飞扬。
帆船在海上航行,主要靠风力,但风太大了,又有翻船的危险。父亲说:“那天到了阳江附近海面时,向导听收音机里说只有5到6级西南风。这个风力最带劲,最好开!没想到下午突然天黑了下来,刮起一阵大风,最少有十级,雨点像机关枪打在帆上,咚咚咚地响。雨水和海水不断地向船舱里灌,我立刻叫他们把帆全部放下来,尽快把船舱里的水掏尽,我紧紧地握着舵把,让船头死死地顶着风。我知道这是海上临时风暴,过两个钟,海面就平静了!所以,我不怕。就是船翻了,船全部是木头做的,也沉不到海底去,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父亲讲得平静轻松,我听得心惊肉跳!
海上也不是每天都波涛汹涌,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如果没有风,帆船就寸步难行。有一天,海面平静如镜,没有风,忛船就像一棵树种在海面,向导觉得实在无聊,突然提出:“我们比赛臂力,看谁扔得远。正好我有一双拖鞋,永鳯叔也有一双,一人扔一只。”一般情况下,渔民是不买鞋,也不穿鞋的,我父亲和中弟叔就是光着脚丫来广州的。永鳯兄说:“不行。我是专门买了这双拖鞋去广州的。”向导说:“你这双拖鞋又难看,又便宜,我去广州给你买双好的。”永鳯兄最后竟然同意了。四个人就在甲板上摆开阵势比赛扔鞋,但由于海水流动,没有决出名次。这时,永鳯兄突然说:“这拖鞋是我老婆买的,如果漂到家乡海边被我老婆捡到了,她以为我死了,肯定会跳海的。”于是,他又跳到海里把四只鞋子捞了起来。父亲说:“向导这个人特别乐观,鬼点子多,话也多,整天讲广州如何漂亮,女同志漂亮。他一上船,我们就特别开心!。”
小帆船没有灯光,夜间航行,极不安全。向导要求:白天起航,夜间休息,夜晚或者靠近浅海抛锚,或者找港湾停泊。前半段路程父亲基本按照向导的要求去做。但父亲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可能还有点想儿心切的缘故,后半段路程就不那么守规矩了。他说:“晚上没有太阳晒,开船才舒服。”其实,在海上时间长了,向导在小船上闷着也不大好受。于是,也放松了要求。一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父亲看到前面一片辉煌的灯光,兴奋不已,对着船舱底下喊:“向导,你快起来看看,是不是广州到了?”向导睡意朦胧爬起来看了一下:“还没到,那是香港。”父亲问:“那广州还有多远?”向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快到了。小帆船进入珠江口以后,四个人整夜都没有睡意了。
小帆船停靠好赤岗工厂码头后,父亲就拿了一个信封迫不及待地问向导:“这个部队在哪里呀?”向导接过信封一看:广州黄埔38209部队。向导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是我部队的通信代号,可能广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不知道。头两天,父亲拿着信封到处打听,都毫无结果。第三天,父亲和向导在赤岗海军421医院门前看到几位海军战士,一打听,才知道我驻黄埔长洲岛。向导就带着我父亲和永鳯兄从赤岗坐公交车到新洲,然后用3毛钱租了一条小船把我父亲和永鳯兄送到对岸的海军码头,向导回船厂办事去了。
父亲讲完海上经历就要回赤岗船上,说是要把船交给工厂。我说:“这么远来了,要多住几天,我带你去动物园看看老虎。指导员晚上还要请你喝酒呢。”父亲说:“我不会喝酒,也不会讲话,你代我谢谢指导员了!”这时,我才想起床头柜里的月饼,立即拿出来让他吃。父亲拿在手里闻了闻说:“好香哦!不吃了,带回家给你妈和你弟妹也尝尝广州的月饼。”父亲决意要走,我也无法挽留。我把父亲和永鳯兄送到新洲车站时,父亲犹豫了好久不上车,好像还有话跟我说,憋了半天才说:“我犯法了,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解罪!”看到父亲恳切的表情,我惊呆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怎么回事?
原来“犯法”源于向导的一片好心。向导也是雷州人,已在赤岗船厂工作多年,来往两地已经是老江湖了。在启航广州之前,向导对我父亲说:“广州土特产又贵又好卖,一斤花生就能多卖5毛钱,鱿鱼干就更贵了。”他动员三位船工把家里的花生、鱿鱼干等土特产带去广州自由市场卖。这些东西现在随市可见,可是当时却是希有的山珍海味,全部都要凭票购买。三位船工就把家里所有的土特产都打包带上船。我大姨妈听到消息,也悄悄带来了30斤花生要我父亲带来卖。到了广州第二天,向导就带着三位船工挑起部分土特产到赤岗自由市场出售,不到一个钟,就被抢购一空。今天上午,他们又把剩下的挑去卖。可是刚到不久,就被工商所的人抓到了,说是犯了投机倒把罪,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没收。尽管向导作了无数的解释和辩护,但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下,任何解释和辩护都没用。所幸的是东西被没收了,人放了回来。可是,我父亲心里就是不服,一定要我跟他一起去工商所把东西要回来。
我们到工商所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下班,土特产全部堆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我当时穿着水兵服,有一个工作人员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找你们所长有点事。”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所长就过来了。所长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叫我们坐在一个长条椅子上,还叫那个工作人员倒了三杯白开水。我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我讲完,所长笑着说:“我一看,你们就不像搞投机倒把的。不好意思,把东西全部带回去。”这时候,我父亲非要留下半袋花生给所长,推来推去,所长是不可能要的。回来的路上,永鳯兄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你真行!你真厉害!”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工厂码头的时候,我看到那艘小帆船还是当年那模样,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跟着父亲开船去江洪港买肥料,去流沙湾摘红树林果的情景。我又爬进又矮又黑的小船舱,这不足4平方米的地方怎能躺下4个人呢?我劝父亲跟我回部队住招待所。父亲说:“明天就要交给人家了,它跟了我十多年,你就让我在这里再住一个晚上吧!”第二天,父亲就提着几件破旧的衣服,光着脚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艘破旧的小帆船,告别了海上颠簸的艰难岁月,走上了新时代。
父亲最后一次上广州,是坐我的小车来的,车上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也是四个人。早晨,天刚朦朦亮,我们满载着乡情和特产,从家乡开车出门,中午就到广州家了。父亲说:“那年开船来广州,海上走了一个多月,现在半天就到了,我命又长了一个月。”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爸,别乱说,你身体好好的。”这次上广州,我又带父亲到医院作了全面检查,医生说:“老人家身体棒棒的,你放心。”那年父亲87岁,不仅能骑车,还能开船出海捕鱼。父亲在我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后,又想回乡下海边走一走。父亲说:“城里吃好、住好、玩好,什么都好,就是不如家乡空气好!”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这次回老家却对我说:“船我坐过,汽车也坐过,就是没坐过飞机。”我知道父亲的心愿,就叫儿子买了两张飞机票,让堂哥陪父亲回乡下。没想到父亲回乡下不久,突发心肌梗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七年了,夜很长,我常常梦见父亲,梦见那艘小帆船。有时有意无意又走到珠江边,默默地望着江面,希望再次看到父亲驾驶着小帆船从江面经过,希望缓缓开过来的小船里坐着我的父亲。
爸爸,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