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准备要去死的人
江飞鸟
良久。
他抿了抿嘴唇,望着眼前的这条河,始终还没有迈出这一步。
与白日的柔情款款不同,河里的水没有了阳光的照射,只剩下了流动的墨色。这水从他脚下的桥底流过,又从他的眼底流向那看不到的远方。那是东方。一个注定太阳升起的方向,一个注定阳光首照的方向,一个注定充满希望的方向,一个每天循规蹈矩的方向。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他也不过是几天前才知道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他觉得两岸的树木长势还算可以,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上了桥旁的桂花香,也许是因为这里少有人烟……
他是走了许久才到这里的,但具体是多久,他也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中午阿姨做了他最爱吃的土豆炖牛肉,临走的时候还让他少吃点,最近几天胆固醇偏高……他好像吃了几口,牙齿依稀记得当时肉的嚼劲,便放下了筷子,打开门出去了。
那好像是下午的1点钟。
天气已经到了不是特别热,也不是特别冷的时候。他身着一件绿色冲锋衣外套,下面穿着一件泛白的淡蓝牛仔裤,慢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这身装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街上的一粒普通沙尘而已。他好奇地观察着街上每一辆车、每一个人、每一栋建筑物、每一棵树……许是长久地不怎么跟外界接触,他好奇地张望着身旁的所有。
离职,似乎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正逢行业上升期,他趁着经济景气好赚得盆满钵满。他已然成为了世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三十岁,身家千万,美人在旁。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了。是啊,人还能有什么祈求呢!
可是当他婚礼临期,家庭事业即将双丰收之时,他却辞去了一切职务,断然与女友分手。而一切的缘由,都源于他偶然听到女友的那句“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他有些恍惚,在酒场上要跟人称兄道弟言生意,自己的婚姻也要处处算计,计较成本与收益吗?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只剩下一个心脏盲目地跳动着。他扭了扭头,透过窗户望去的世界,尽是荒诞!
后来的那年,也是一样的黑夜。
他想起那个跟另一个她相遇的晚上。彼时的他取消了婚礼,搬到了一个郊区,过着悠闲的田园时光。也是像今天晚上一样,他在街上闲逛。川流不息的马路旁,一只金毛蹲坐在地上。他招了招手,那狗便朝他走了过来。狗对人的信任建立地是如此之快,摸摸脑袋舔舔手,便是好朋友了。
“丸子!”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打破了这一人一狗的温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肤如羊脂,眸若秋水。她双颊的酒窝就好像开在了他的心里,笑得人痒痒的。可当她有一天满脸笑意,红唇皓齿中挤出那句“我要嫁给你”时,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后来,他飞也似的,逃离了。
他也曾经渴望爱情,渴望婚姻。可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所谓一生一世的承诺,带给他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惧。他看到了荒诞,触碰到了荒诞。可当荒诞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依然不能快乐地打开门去迎接荒诞。于是,他好像被一缕名叫婚姻的阳光所灼伤的含羞草,猛地蜷缩回所有试探的叶儿。不!不止婚姻!他仿佛一只被欺骗的蜘蛛,断然抽离了所有曾经精心织起的丝,然后静静等待风的吹向。
移时。
他终于挪动了自己的双脚,在桥面上来回踱步。这座桥并不长,看样子已经好久没有修过了。桥面上落着几片枯叶,便更显衰败。他的步伐缓慢而又有节奏,许久才走到了桥的另一头。借着月色,他这才发现,桥面斑驳的石头缝里,几只蚂蚁依然在忙忙碌碌。他是如此地在意黑暗,以致于全然忽视了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蚂蚁,一种高度社会化的生物。它们似乎永不知疲倦地从事着同一项任务,而至死方休。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蚂蚁,心想“不知它会不会知道痛”,便用力捏了一下。那蚂蚁果然触了触它的脑袋,作痛苦状。“原来它也是晓得痛的!”他终不忍伤其性命,将其放生。
人也是知道痛的,但痛久了便只剩下麻木。
他是见过的。
那是早高峰的地铁。清晨的地铁口就像蚁窝一样,密密麻麻,进进出出。那天,他起得很早,想着拓远一点他游荡的距离。从一号线到五号线,他的屁股始终没有荣幸和座位来一次亲密接触。他的手尽力抓住一旁的扶手,以免被潮进潮出的人群所裹挟。
进地铁与出地铁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只是换了个面庞。他们大多面无表情,也许低头看着手机,也许微微眯着眼睛,也许眼神呆滞望着前方……地铁徐徐静止,一根一根的木头走出去,一根一根的木头走进来。恐惧!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冰冷麻木得可怕。所有人就像按照既定的发条,自动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相同!
这是人吗?!!!
终于,他趁着停站的机会冲了出来,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大声哭泣着。难以名状的悲伤使他将刚才的恐惧释放了出来,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脸庞则涕泗横流。他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大,他的呼吸幅度是那么的大,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脸庞也涨得通红。情绪似乎掏空了他的身体,他大口喘着粗气。哭泣——这个人类原始的情绪释放性动作,此时唤起了他身体最本能的生理运作机制。此时,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活着,原来就是这个感觉——温热而又疼痛。“先生!您怎么了?”工作人员连忙赶过来询问。但彼时的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他在地铁起点与终点之间来回穿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出的地铁口。他只记得地铁口旁是个学校,那时正值放学时间。短暂的人流造成了车辆一时的堵塞,路上满是蹦蹦跳跳的生命之气。但很快其便流向了路旁的小饭桌,那招牌上赫然写着“金榜小饭桌”“状元小饭桌”。“妈妈,我今天考了全校第一哦!”“是吗?妈妈将来就靠你啦!”他环顾四周,想找到这对话的出处。可周围的人就像是复制粘贴似的,同样的话语,同样的面庞……
他感到有些头痛,蹲下身子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再次起身时,身旁的人群已经消失不见,路旁多了些饮料瓶子和食物签子。“年轻人,你这瓶子还要吗?”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妇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旁边,指了指他手里只剩下一口水的矿泉水瓶。他像是犯错般,急忙把瓶子递过去。老妇慢悠悠地接过去,把里面的水倒在路旁的绿丛里,又慢悠悠地将瓶子拧作麻花状,而后扔在背上的蛇皮袋子里。然后,她一步一脚印地向着前方走去,右手旁还牵着一只老犬。渐渐地,老妇走远了。她身上那件淘汰下来的外套颜色也渐渐淡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几个字“明天”,还模模糊糊看得见。
一只蚂蚁悄悄爬到了他的手臂上,把他咬得生疼。
少顷。
他已经在桥面上来回踱步了好几趟。周围静的可怕,隐约只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当然,还有他微弱的呼吸声。可生命于他而言,就连呼吸都已经成为了一种沉重。
但他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吗?
死亡是每个人都必会经历的事情,固然不必急于求成。但活着的人谈笑风生,似乎闭口不谈死亡,就可以使死亡永不降临。“自杀,自杀……”他喃喃地说道。也许,明天的地方头条就是某某河内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
可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真的要去自杀吗?他曾经跟大学同学讨论过生与死的话题,那蓄势待发的生命早已种下了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种子。当他听说对方小时候曾预备自杀,只因农药的瓶盖味道太苦而放弃时,也不免捧腹大笑。是啊,人不知生,又焉知死呢?
他第一次见到亡人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那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带给他的是在工地长达近三个月的炙烤。有一天,工头告诉他家里来人托消息说,他的奶奶死了。他有些恍惚,他忘记了他还有奶奶。老太太生前从未正眼瞧过他,他也极少跟她讲话。家庭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个概念——他从来就没有过家。穿着村里老妪提前准备好的孝衣,他跟在父亲后面有模有样地守灵还礼。哦,对了,他还有一个父亲——一个满脸胡茬,额头褶皱,沉默不言的男人。
老太太的遗体放在堂屋的冰柜里,接受着满堂亲友的告别。透过那无色的棺盖,他看到了那煞白的脸庞。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亡人,也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奶奶。老太太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满屋的喧闹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是什么感觉呢?”他脑袋里冒出来这个问题,但恐怕很难得到回答了。
据说,老太太是上吊死的。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做好了饭菜。吃完饭,她像往常一样送爷爷出门遛弯。收拾完家务,她像往常一样在街上跟别人唠家常。大约十一点,爷爷回家后便发现老太太赫然悬挂在家里的房梁上,用的是家里小马扎上的绳子。环顾着命案现场,他想象着老太太颤颤巍巍一结一结地解开绳子,又颤颤巍巍地踩着凳子系上那个致命的环扣,最后把自己的脑袋吊上。
她在将死之前,也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良久。
他抿了抿嘴唇,望着眼前的这条河,始终还没有迈出这一步。
“喂,兄弟!你晃来晃去的,把我的鱼都惊走了!”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人的声音,把他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兄弟!有火吗?借个火!”还未等他做出反应,那人又抛出来一句。
“哦,有!”他的喉咙就像年久不用的机器,启动时虽有些艰难,但最终还是正常运转了。
他慢慢踱步下桥,扭了扭头,依依东望,那水看不到尽头……
他在河边坐了一天,收获不是很多。
老婆是中午十一点走的,他是中午十一点半出的门。老婆的出差日,就是老公的度假日。握着落得满是灰的钓竿,他不禁感慨,活着真好!
他坐在这里许久,总共钓了七条小鱼。还好,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鱼是不可能不新鲜的,因为刚钓上来就被小豆子吃掉了。小豆子似乎对鱼的味道很满意,吃完便躺在一旁的猫窝睡着了。这小家伙!
他打打哈欠,伸伸懒腰,准备来根小烟提提神,却发现没有带火。桥上似乎有个人在遛弯,他决定借个火抽根烟,醒醒神。然后,便带着来时的那些东西——不添一物的东西,就回家去了。
穆静,女,公元2000年生,山东聊城人,今求学于蜀地,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宪法与行政法学方向硕士研究生。习惯以阅读为舟,笔为楫,徜徉于理性之岸与文学之野。以“一无所知”为求知起点,践行“多读,多写,多想,多问”的学习信条,让思想在持续不断的叩问中保持活力与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