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十一)】
第十章 人生转折
一九七八年九月的桂阳,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欧阳玉模从县汽车站出来,拉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步行到县教育局门口。这是一栋建于五十年代的建筑,红砖墙面爬满了青藤,大门门楣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个月前,他这个学区辅导员还在桥市中学听数学老师讲解一元二次方程,如今却要踏进这个全县教育的指挥中枢。
“欧阳老师吧?欢迎欢迎!”教学辅导站站长何昌亮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这是个三十出头的中青年,笑容和煦,“早就听说和平、桥市有个欧阳玉模,课教得好,还能写会算。”
办公室不大,四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靠窗的位置,邓大告正在整理文件,见他进来,友善地点点头。另一边的廖义花放下手中的钢笔,笑着打招呼:"欧阳同志,你的位置在这里。”
他的办公桌紧挨着大门边,桌面上放着一摞待处理的函授材料。窗外,几株梧桐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的主要工作是负责中文函授。”何昌亮递过一沓材料,“现在各校教师学历普遍偏低,函授教育是提高师资水平的重要途径。”
欧阳玉模翻开材料,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学员名单。有偏远村小的民办教师,有渴望提升的初中毕业生,还有像他一样错过大学机会的中年人。这些名字背后,是一颗颗渴求知识的心。
玉模住宿是办公楼后面一栋二层小楼,他住一楼的一间单身宿舍。下班后,他步行去百贷公司添置一些生活用品。走在石板街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沿街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但新的口号已经开始出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回到单身宿舍,桂仙也一起来了,正在给房子打扫卫生。听说他分管函授教育,她擦了擦手:"这可是件积德的事。当年你要是能赶上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话没说完,但欧阳玉模明白她的意思。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现在帮助别人,也是一样的。”
多少次的深夜,欧阳玉模还在灯下批改函授作业。白炽灯光线映着他专注的脸庞。
“老师:您在讲义中提到的‘意境’一词,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们山里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怎么才能看出意境?”——这是一个山区教师的提问。
他沉思片刻,在回信中写道:“意境不在山水之外,就在山水之中。你带学生看晨雾中的山,问他们像什么;看雨后的溪,问他们听见什么。孩子们说像仙境,听见欢歌,这便是意境的开始......”
这样的信,他每个月要写几十封。有时还要附上自己刻印的补充材料,钢板刻得手腕发酸,还得自己印刷,油墨经常染黑了指甲。但他乐此不疲,仿佛通过这些信件,把自己对知识的理解传递到桂阳的每一个角落。
一九七八年冬,全县教育工作会议在县礼堂召开。这是“文革”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教育工作会议,气氛格外庄重。
会议最后一天,欧阳玉模创作的大型朗诵诗《老师,您好!》要登台表演。他站在后台,手心沁出细汗。
“欧阳老师,别紧张。"红卫完小(现为蓉峰完小)的带队老师笑着安慰,“孩子们排练得很用心。”
幕布缓缓拉开,二十个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整齐列队。领诵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声音清亮: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教室,
您已经擦净了黑板;
当最后一颗星星挂上天幕,
您还在批改作业......”
孩子们的声音在礼堂回荡,台下渐渐有了啜泣声。当朗诵到“老师,您用粉笔染白了双鬓,却为我们描画出人生的春天”时,许多老教师摘下眼镜,悄悄抹泪。
演出结束,掌声经久不息。教育局领导紧紧握住欧阳玉模的手:“这首诗,道出了我们教育工作者的心声啊!”
那一刻,他想起常乐中学的破旧教室,想起水库工地的漫天尘土,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路。文学的力量,原来可以如此动人。
一九七九年十月,欧阳玉模被抽调到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任秘书,驻在余田公社下冲大队呼家村4队。
这个工作队,上面很重视,县教育局局长欧阳玉腾亲自任队长,队员还有宋对诗,郑富炎,侯赋潘,汤启煊等同志。下乡途中,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欧阳玉腾望着窗外的稻田,眉头紧锁:“今年又旱了,好多地方减产。”
玉模接口道:"是啊,学大寨不能光学形式,得解决实际问题。”
呼家村坐落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散居在山坡上。工作队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稻草铺成床,煤油灯照明。
第二天清晨,欧阳玉模就被鸡鸣唤醒。他拿着笔记本,跟着老农去查看旱情。
“这片地,往年能打四百斤谷子,今年怕是要减半。”老农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干裂的泥土。
“为什么不修水渠?”欧阳玉模问。
“修过,质量不行,渗水严重。”老农叹了口气,“上面来人,就知道喊口号,真懂农事的没几个。”
晚上,工作队员围坐在一起开会。
“当务之急是解决灌溉问题。”欧阳玉腾指着地图,“我建议重修水渠。”
“钱从哪里来?劳动力怎么组织?”郑富炎提出疑问。
欧阳玉模翻开笔记本:“今天我走访了七个生产队,统计了可用劳力,还了解到县水泥厂有一批积压的水泥,可以争取优惠价。”
会议开到深夜。欧阳玉模负责起草报告,煤油灯的火苗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摇晃。
重修水渠的工程很快启动。欧阳玉模白天在工地劳动,晚上整理材料。他的手又磨出了水泡,但这回,他感到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一天傍晚,他在村口遇见放牛归来的汤老支书。
“欧阳秘书,听说你以前是老师?”老支书递过烟袋。
欧阳玉模点点头,接过烟袋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老支书笑了:“你们文化人,能文能武,难得。”
“老支书,我有个想法。”欧阳玉模说,“村里能不能办个夜校?教大家认字,也讲讲农业技术。”
老支书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可是谁来教?”
“我可以。”玉模说,“工作队其他同志也能帮忙,我们还可以请专业人士。”
夜校很快办起来了。第一堂课,来了二十多个村民。欧阳玉模在黑板上写了个“水”字,又从水讲到渠,讲到节水灌溉。
村民们学得很认真。一个中年妇女说:“活了半辈子,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工作队一年的时间即将结束,欧阳玉模也将返回县教育局教学辅导站。他向县教育局党支部写了一封请调报告,向组织表达了一名普通教师愿意到教学一线工作的愿望:愿意从初一教起,教语文或者数学都行,力求在教学上有所进步,为“四化”作出贡献。
时间来到一九八零年十月十八日,县教育局会议室。阳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欧阳玉模穿着桂仙特意熨烫过的中山装,端坐在会议桌前。他的掌心微微出汗,心跳得厉害。
“现在讨论欧阳玉模同志的入党申请。”支部书记宣布。
何昌亮作为介绍人首先发言:“欧阳玉模同志政治上可靠,业务能力强。在函授教育工作中,他经常加班到深夜,为基层教师批改作业、解答疑问。在学大寨工作队期间,他不仅完成了秘书工作,还主动办起农民夜校......”
邓大告补充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个人发展与组织需要发生矛盾时,他总能以大局为重。恢复高考时,他服从组织安排,留在教学岗位......”
欧阳玉模静静地听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从郴州一中的教室到大源水库的工地,从常乐中学的讲台到呼家村的夜校,二十年的风雨历程,仿佛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现在进行表决。”支部书记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同意接收欧阳玉模同志为中共预备党员的请举手。”
一只只手举起来,像一片森林。
“全体通过。”
当欧阳玉模举起右手,面对鲜红的党旗宣誓时,声音不禁哽咽。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誓言在会议室回荡,也在他心中激荡。他想起了父亲欧阳增禹,那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想起了岳父欧阳贤良,那个在乡村教育岗位上奉献一生的老教师;想起了千千万万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的普通人。
秋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为他鼓掌。
回到家,桂仙已经准备好简单的饭菜。听说他入党通过,她眼睛湿润了:“爹要是知道,该多高兴......”
桂仙说的爹,是她的父亲欧阳贤良,三年前因病去世。
那是一九七八年夏天,湖南省恢复中考。欧阳玉模被抽调任桂阳县中考评卷组组长,负责全部评卷工作,主管语文评卷。8月25日,在郴州地区培训一周后,回县在蓉峰完小评卷。县委办主任陆大猷负总责,欧阳玉腾、陈谭钟具体负责。培训其间的8月18日,岳父欧阳贤良逝世。玉摸匆匆赶回和平老家见了岳父最后一面,便返回县城参加中考评卷,未能参加葬礼。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
玉模强忍泪水:“我不孝啊!”
“爹会理解的。”桂仙轻声说。
一九八零年十月二十五日,欧阳玉模被调到县委办公室,担任干事,主要负责农村工作情况调查、汇报、协调工作。
离开教育局那天,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李玉祥握着他的手:“玉模,到了新岗位,别忘了我们教育战线。”
“永远不会。”他郑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