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十)】
第九章 高考梦碎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二日,星期三。傍晚时分,桥市学区辅导员办公室的旧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欧阳玉模刚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带点咸菜,一阵急促而庄重的播报声抓住了他的耳朵:
“……中共中央、国务院最近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招生对象包括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
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欧阳玉模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迅速在木质桌面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花。但他浑然不觉,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耳朵竭力捕捉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音节。
“真的……恢复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而颤抖。十年了,整整十年!那个在1966年秋天被无情碾碎的大学梦,那个深埋心底、几乎被岁月的尘埃覆盖得不见天日的火种,竟在这一刻,被这则短短的消息轰然点燃,瞬间燃成燎原之势。
他几乎是冲回家的,脚步踉跄,心口怦怦直跳,仿佛十八岁那个奔跑在郴州一中校园里的少年灵魂附体。回到家,他无视妻子桂仙关切的目光,径直冲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底,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高中时代的课本——《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还有那本边角已磨损的《古文观止》。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纸张已然泛黄发脆,散发出陈旧的霉味。手指抚过书页上那些依然清晰、却恍如隔世的公式、定理和诗文注解,十年来的压抑、苦闷、不甘,以及此刻喷薄而出的希望,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得他眼眶发热,视线模糊。
“清华……北大……”他低声念出这两个曾在无数个深夜咀嚼过的名字,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一夜,煤油灯下,他翻看着那些熟悉的习题,直到东方既白。三十岁的人了,竟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彻夜未眠。
十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刊发消息公布了这一政策,标志着高考制度正式恢复。第二天,他怀揣着巨大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走进了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局长欧阳玉腾,是他同村同辈的堂兄弟,年纪比他稍长,此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严肃。
“玉腾哥,”欧阳玉模沿用着村里的称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恢复高考的消息,你肯定知道了。我……我想报名。”
欧阳玉腾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玉模啊,你的来意,我大概猜到了。”他放下缸子,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的心情,我理解。十年了,谁心里没个大学梦呢?”
欧阳玉模的心提了起来,预感到“但是”即将出现。
果然,欧阳玉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是,玉模同志,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和身份。你是我们县的教学骨干,桥市中学的教学和学区辅导员工作,哪一样离得开你?现在学校刚走上正轨,你带的那个学习小组,团支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你走了,这一摊子交给谁?”
他顿了顿,观察着欧阳玉模急剧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国家恢复高考,机会是难得,可名额也有限啊。全国多少下乡知青,眼巴巴等着这个机会回城?他们比你更年轻,处境更艰难,更需要这条路。你已经是公办教师,是国家干部,端的是铁饭碗,组织上培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你要顾全大局,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年轻人嘛。退一万步讲,你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可能还是要回来教书的。”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欧阳玉模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热情和希望。他想争辩,想说自己才三十岁,也想说教学骨干更需要深造,还想说这不公平……但看着堂兄那张公事公办、不容置喙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理解组织的“难处”,甚至能体谅这位堂兄局长的“苦衷”,但这种理解,丝毫不能减轻他内心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失落、委屈和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局长办公室的。深秋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街上,张贴着庆祝恢复高考的红色标语,一些年轻的面孔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复习资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希望的热烈气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梦想近在咫尺,却被“工作需要”、“顾全大局”这样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的理由,轻易击碎。此后数日,他看到学校里几个年轻的同事,甚至几个他曾经教过的、面孔稚嫩的学生,拿着盖好章的报名表,兴奋地奔走相告,那种复杂的滋味,如同钝刀割肉,缓慢而真切,痛彻心扉。
1977年12月17日至19日,湖南省高考比其他省份推迟一个星期,如期举行。这是恢复高考后的首次招生统考,全国约570万考生参加高考,录取27.3万人,其中湖南省63万人参加考试。这一改革为后续高等教育发展奠定了基础。
命运的戏剧性,有时显得格外残酷。就在欧阳玉模心灰意冷之际,一纸通知下来,因他业务能力突出,经验丰富,被抽调参加本地区高考评卷工作,并担任湖南省招生办、郴州3班(评卷点)文科语文评卷小组组长,副组长为欧阳洋,组员共计二十人。
当考生们在考场内奋笔疾书时,欧阳玉模和所有评卷老师被集中到一处戒备森严的校舍,开始了长达月余的封闭式评卷。评卷点设在某校的几间大教室里,窗户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防止窥探。时值寒冬,教室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烧得通红的煤炉子,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旧纸张和墨水的混合气味。
他负责的,正是语文试卷的作文评阅。这一年高考,语文作文题目是《心中有话向党说》。
每天,他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中间,像一名审判命运的法官,又像一个偷窥灵魂的读者。那一道道或稚嫩、或老成、或娟秀、或潦草的笔迹,诉说着一个个被时代洪流裹挟、却依然顽强挣扎的个体生命。那些文字里,跳跃着无数个和他一样,渴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鲜活灵魂。
他读到一位下乡知青的作文,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丢失青春的痛惜和对未来的渴望:“……十年的锄头,磨硬了我的手掌,却磨不灭我心中对知识的渴求。党啊,我想对您说,请给我一把钥匙,打开通往科学殿堂的大门,让我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
他读到一位三十余岁的父亲的倾诉,文字朴实却动人:“……我的孩子已经三岁,每晚我抱着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就在想,我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只在田埂上认识世界。党啊,我想对您说,高考让我看到了灯,我想成为孩子的点灯人……”
他也读到一些令人扼腕的试卷。有的考生通篇都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和语录摘抄,华丽的辞藻下,是苍白的思想和被扭曲的表达能力;有的字迹歪斜,文理不通,明显是基础教育被长期荒废的后果。每当此时,他心中便涌起一股深切的惋惜和悲哀,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创伤。
最折磨他的,是那些优秀的作文。思路清晰,文采斐然,情感真挚。他仿佛能看到作者那张年轻、充满希望的脸。他为这些才华感到由衷的欣慰,像园丁看到好苗子般欣喜。但随即,一种尖锐的痛苦便会袭来——这些苗子有机会茁壮成长,而他自己这棵曾被寄予厚望的“苗子”,却早已被限定在另一条路径上,再也无法抽枝展叶。这种反复的欣慰与痛苦的交织,是对他心灵的反复拷问和凌迟。
每天长达十二小时的高强度、高责任的工作,让他精疲力尽。夜晚,躺在集体宿舍冰冷的板床上,他常常失眠。窗外北风呼啸,他的内心同样无法平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饥饿的人,被迫为他人烹饪盛宴,食物的香气时刻撩拨着他的味蕾,他却连一口汤也喝不到。
评卷工作进入复查阶段,压力更大。他与副组长欧阳洋以及其他几位核心组员,逐份复核有争议的试卷,确保公平。一次,为了一篇立意独特、但个别用词可能“犯忌”的作文是否该给高分,组内发生了激烈争论。
“这个‘探索’的提法,是不是太模糊了?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位老教师谨慎地提出质疑。
欧阳洋也倾向于保守:“稳妥起见,还是降一个档次吧。”
欧阳玉模拿着那份试卷,看着上面虽略显青涩但充满思辨色彩的笔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力排众议:
“同志们,党中央恢复高考,就是要选拔有真才实学、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才。这篇文章,观点明确,感情真挚,语言也有特色。我们不能因为一两个词语就扼杀一个可能的人才。我认为,应该维持原分。责任,我来承担。”
他的话掷地有声。最终,那篇作文获得了应有的分数。在那一刻,他似乎在另一个战场上,守护了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
长达月余的封闭评卷终于结束。当欧阳玉模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踏进家门时,桂仙看到他吓了一跳。他眼窝深陷,脸颊消瘦,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连续的精神煎熬和身体透支,让他积压多年的梦想、希望、失落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身体的堤坝。他病倒了,高烧不退,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整整好几天。
在病中,他时常梦回1966年的郴州一中教室,梦到黑板上的三角函数公式,梦到北上列车的轰鸣,梦到天安门广场上那片红色的海洋……十年风云,恍如一梦。
病稍好后,他挣扎着走到书桌前,铺开稿纸,想写点什么。最终,他只写下了一行字:
“青苗已成荫,无力再参天。但护新木长,亦算酬当年。”
墨迹干涸,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十年的块垒,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窗外,腊月的寒风依然凛冽,但春天的气息,似乎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萌动。他的大学梦,碎了,但生活,以及他作为教育者的责任,仍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