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八)】
第七章 如家温暖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缓些。大源水库工地上,残雪尚未完全消融,裸露的黄土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硌脚。欧阳玉模虽说已抽到了水库指挥部工作,但他闲时还会和工友们重复着打钎、放炮、抬石的繁重劳动。日子在汗水和号子声中,像工地旁那条近乎干涸的溪流,缓慢而滞涩地流淌着。生活的色彩,是单调的土黄与灰蓝。
一个歇工的傍晚,夕阳给工棚镀上了一层虚弱的暖色。欧阳玉模正就着咸菜啃杂粮饼,同村的朱翠花婶婶笑吟吟地找了过来。朱婶是村里的“消息树”,也是热心的媒人。
“玉模,收工啦?”朱婶在他身边的木墩上坐下,拍了拍身上的土,“有桩好事,你爹娘托我问问你的意思。”
欧阳玉模抬起头,有些疑惑。
“是桂仙那姑娘,”朱婶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堆着笑,“欧阳贤良老师家的闺女,你俩还是同学哩!她爹和你五叔增凡,那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都在公家门上教书,知根知底的。两位老兄弟一合计,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想把你和桂仙促成一对儿!特意让我来问问你,牵这根红线。”
欧阳玉模愣住了,拿着饼子的手停在半空。桂仙……那个眼神明亮、歌声清脆的姑娘,那个在煤油灯下认真听他讲北京故事时满眼崇拜的姑娘,那个收工路上并肩走着、会让他心头泛起莫名暖意的姑娘。印象里,还是小学初中时,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同学。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的耳根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那姑娘,没得挑!”朱婶见他没说话,继续夸赞,“手脚勤快,性子又好,识大体,顾大局。她爹贤良老师放了话,你家虽然眼下困难点,但他们不图别的,就图你是个正派的文化人,有出息!”
“文化人”这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欧阳玉模的心。他这算哪门子“出息”呢?大学梦碎,回乡务农,如今只是个水库工地上的劳力。但桂仙的身影,和她那双带着笑意与柔情的眼睛,却实实在在地驱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带来一种安稳的期盼。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朱婶,我……我没意见。”
说媒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两家本就是旧识,父辈又是至交,对两个年轻人更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欧阳玉模的父母,尤其是父亲欧阳增禹,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欧阳家穷,在长城村是出了名的。人口多,劳力少,几个孩子读书的花销,像无底洞般吸干了这个家庭的元气。解放十几年了,别人家渐渐有了起色,欧阳家却依然在贫困线上挣扎。大儿子倒是争气,湖南大学毕业,分配在天津的大厂工作,算是“飞”出去了。可按当地风俗,男子成年,本该衣锦还乡,在老家觅得贤妻,光耀门楣。可托人左说一个媒,右牵一条线,方圆几十里的姑娘家,一听是长城村的欧阳家,都纷纷摇头。他家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和那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光景,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最让父亲欧阳增禹感到屈辱的是,有一次,连一个家境贫寒、姑娘本人还有些智力障碍的远房亲戚,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门亲事。那一次,这个沉默寡言、一辈子要强的农村汉子,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竟为此羞愤难当,倒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没脸出门见人。家里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如今,玉模这桩婚事,不仅门当户对(对方看中的是“文化”而非钱财),更是了却了父母最大的一桩心事,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九日,天气阴冷。欧阳玉模他换上了一件还算干净的旧外套,到了桂仙家所在的村口。桂仙早已等在那里,她也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蓝布罩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
去公社的路是坑洼的土路,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沉默,只听见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
“冷吗?”欧阳玉模问。
“不冷。”桂仙低声答。
过了一会儿,桂仙轻声说:“玉模,我爹说……以后日子会好的。”
欧阳玉模迎着风,大声回应:“嗯,会好的!”
到了公社,办理结婚登记的地方很简陋。办事员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看了看他们的介绍信,又打量了一下这对年轻人,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便在两个红底金字的结婚证上用力盖下了公章。结婚证也只是一张厚一点的纸,就象一张小小的五彩奖状。那“咚”的一声轻响,却像惊雷一样落在欧阳玉模的心上。
拿着那两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证书走出公社大门时,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晶莹剔透,悠悠扬扬,落在他们的肩头,落在鲜红的结婚证上。
“下雪了。”桂仙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眼里闪着光。玉模心里祈祷着:这是好的征兆,我们一直会走到白头。
婚期定在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旧历是腊月十一。玉模对桂仙说:“家里准备把那头过年猪杀了,年底办酒,热闹一下。”桂仙摸着那红本本,只是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婚礼前的准备紧张而忙碌。欧阳家倾其所有,杀了那头养了一年的猪。猪肉大部分要用来宴客,自家只留下些边角碎肉和猪油过年。玉模没有钱添置新衣服,在县里工作的五叔欧阳增凡得知后,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亲自送了回来。
“玉模,试试看,合不合身?”五叔拍着他的肩膀,“叔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件衣服,我开会时常穿,还算体面。”
欧阳玉模感激地接过,试穿了一下。他个子比五叔高,衣服明显短了一截,袖口也吊在手腕上面。衣领因为常年汗渍,已经有些发硬,边缘处线头脱落,露出了里面的衬布。母亲赶紧找来针线,就着昏暗的油灯,一针一线地将衣领仔细缝好,又尽量将衣服的边角拉扯得平整些。
“委屈你了,孩子。”母亲缝着衣服,声音有些哽咽。
“不委屈,妈,挺好的。”欧阳玉模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在灯下晃动,心里酸涩,却又充满力量。
腊月十一这天,长城村的欧阳家老屋,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土坯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门上、窗上都贴了大红喜字。屋子里,借来的桌椅板凳从堂屋一直摆到了门外的土路旁。二十二桌酒席,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已是了不得的排场。锅里炖着萝卜猪肉,蒸着杂粮米饭,香气混合着炊烟,弥漫在屋前屋后的上空。
乡亲们陆续到来,带着自家攒的鸡蛋、一块布票或者几句真挚的祝福。母亲穿着她最体面的衣服,端着自家酿的米酒,穿梭在宾客之间,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下来,她拉着桂仙的手,对旁人说:“我二崽成家了……成家了……” 父亲欧阳增禹,今天特意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多年未见的、舒心的笑容,不停地给男客们递着廉价的纸烟。
拜堂的仪式极其简单,向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就算是向“组织”汇报了。没有繁文缛节,但乡亲们的哄笑声、祝福声,孩子们争抢糖果的喧闹声,让这个清贫的家充满了滚烫的人间烟火气。
闹洞房持续到很晚。多是些粗俗却无恶意的玩笑,欧阳玉模和桂仙都红着脸,一一应付过去。当最后一批闹洞房的人意犹未尽地散去,新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那间用旧屋仔细收拾出来的新房,墙壁用石灰水草草刷过,依旧掩盖不住土坯的粗糙。红喜字和毛主席像贴在墙上方。屋里最像样的家具,是欧阳玉模自己动手打的那个粗糙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他的高中课本、那些刻印的剧本和零零散散的书籍稿纸。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台上,豆大的火苗轻轻跳动着,将两人有些拘谨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
桂仙已经换下了那件崭新的红格子上衣,穿着家常的棉布衫,两条乌黑的辫子解开了,柔顺地垂在肩头。她坐在床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欧阳玉模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梦想破碎后尘埃落定的怅惘,有对未知前路的隐隐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温暖踏实,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长期劳动而粗糙,却温暖而有力。
“桂仙,”他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跟着我,怕是要吃苦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
桂仙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像山涧里不曾被污染的清泉。她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不怕。玉模,有力气,肯干活,夫妻同心,日子总会好的。”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窗外,是湘南冬夜特有的寂静,远处模糊的山峦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夜的深邃。在这个动荡不安、前途未卜的年代,组建一个家庭,如同在风浪颠簸的茫茫大海上,亲手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却温暖而坚固的巢穴。从此,无论外面风雨如何肆虐,这里将是他们共同的港湾。
欧阳玉模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知道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不再仅仅属于自己,他的悲欢、他的奋斗,都将与这个家,与身边这个决定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紧密地、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一种混杂着温情、责任与希望的情绪,像煤油灯那柔和的光晕,缓缓充满了这间简陋的新房。
前路漫漫,但此刻,如家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