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七)】
第六章 大源锻炼
一九六七年九月的湘南,暑气未消,秋老虎依然肆虐。坑洼不平的土路被晒得发白,踩上去尘土飞扬。欧阳玉模和高中同学肖启跃并肩走着,两人都只背着简单的行李,一只木箱子,装有不舍得丢的课本和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服,外夹一卷薄被。玉模的包袱里,还仔细裹着一本边角卷曲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他们从学校带出来的唯一课外读本,像偷藏的火种。
在和平、桥市分道的岔路口,肖启跃停下脚步,摘下破旧的草帽扇着风,帽檐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阴影,“玉模,你真就回长城村务农了?”
欧阳玉模望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长城村,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先回去看看。我们已高中毕业,学校......是回不去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用力握了握手,算是告别。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欧阳玉模看着肖启跃同学的背影在土路尽头变成一个摇晃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山梁后面。他独自站在岔路口,秋风卷着枯叶打旋,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攫住了他。十八岁,本该在大学课堂里的年纪,他却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时代的洪流冲回了原点。
回到长城村的三天,他几乎没出门。母亲见他回来,只是默默地在稀粥里多抓了一把米,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说:“回来也好,安稳。”村里同龄的年轻人,要么还在外面“闹革命”,要么早已认命地扛起了锄头。他试着下地干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
夜晚,躺在儿时睡过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玉模辗转反侧,脑海里交替出现的是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那片沸腾的红色海洋。
九月二十四日清晨,生产队的哨子急促地响起。队长站在打谷场上,扯着嗓子喊:“公社修大源水库,每家至少出一个劳力!自带铺盖、中餐口粮,今天晌午前到公社集合!”
欧阳玉模必然要顶替父亲出工,一定要成为家庭的主劳力,顶梁柱。他默默地回屋,把母亲连夜烤的两个红薯和烙的一个小麦灰杂粮饼塞进包袱,卷起那床薄被,用麻绳捆好。母亲追到门口,往他手里塞了一小瓶自家腌的咸菜。“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大源水库工地,远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欧阳玉模赶到时,已是人山人海。红旗插满了光秃秃的山坡,在干燥的秋风中猎猎作响。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团结就是力量》和《红旗渠》选段,激昂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掩盖不住鼎沸的人声、铁锹碰撞声和独轮车刺耳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黄土、汗水和一种原始劳作特有的粗粝气息。
他被分到最危险的爆破组。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别个村的,姓雷,少言寡语,检查了他细嫩的手掌,皱了皱眉,递给他一根沉重的钢钎和一把大锤。“跟着学,打炮眼。注意安全,耳朵捂严实点。”
第一天,他双手虎口就被震裂,血水混着黄土,粘在钢钎上。打锤时,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身边的工友多是淳朴的农民,休息时聚在一起抽烟,用粗俗的俚语开着玩笑,谈论着工分和家里婆娘。他们对他这个“学生娃”既好奇又有些疏远。夜里,几十个人挤在漏风的大帐篷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他躺在硬邦邦的铺位上,身下的稻草窸窣作响,望着帐篷顶破洞处漏进的几颗寒星,鼻尖是汗臭和土腥味,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高三教室那明亮的灯光,混合着粉笔灰和书本的清香。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心头。
然而,繁重到极致的体力劳动,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救赎。汗水如溪流般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透了又湿又硬的粗布衣裳。一天下来,累得几乎散架,倒在铺上就能立刻睡着,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苦闷和失落。手掌上的血泡破了又起,最终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硬茧。这种肉体的磨砺,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冲刷着他从学校带回来的迷茫、压抑和挫败感,带来一种简单到近乎原始的充实——目标明确,付出体力,换取生存。
他的文化背景,在这个以文盲和半文盲为主的民工群体里,如同沙砾中的珍珠,很快引起了注意。一天收工后,公社秘书吴元才,一位精干务实的中年人,论起来还是欧阳玉模的远房表舅,他把玉模叫到了工地指挥部。那是一个用油毡和木板搭成的窝棚,里面一张破桌子,几条长凳。
“玉模老表”,吴元才递给他一碗凉白开,用带着乡音的官话说,“你是正牌高中生,笔头子也硬。你看咱们这工地,几百上千号人,白天累死累活,晚上除了瞎侃就是睡觉,精神文化生活太匮乏了。公社要求加强宣传,鼓舞士气。我这正愁没人,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工地的文艺宣传队给搞起来?”
欧阳玉模端着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那点文化,在这里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他想起在学校宣传部刻钢板、写大字报的经历,心里有些抵触,但看着吴元才殷切的目光,又看着窝棚外那些在暮色中拖着疲惫身躯、面目模糊的民工,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或许,这真的是一个能做点“实事”的机会?
“吴秘书,我……我试试看。”他点了点头。
“好!”吴元才一拍大腿,“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是宣传队队长!人手你自己去挑,看上谁,我去跟各大队协调!”
成为工地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后,欧阳玉模拿着吴元才批的条子,开始在各大队的民工里“选材”。
几天后,欧阳玉模从各大队挑选了十几个有点文艺基础或者性格活泼的年轻人,宣传队就算草台班子搭起来了。排练条件极其简陋,就在收工后的工棚里,或者找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他用工地指挥部的旧钢板和铁笔,笨拙地刻印从报纸上摘抄来的《沙家浜》选段剧本,同时创作一些小快板、三句半、小歌舞等节目,油墨常常弄得满手都是。他既是导演,又是教唱,有时人手不够,还得客串个匪兵或群众角色。
宣传队的第一次正式演出,选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用木板和杉篙临时搭起的舞台,挂上两盏咝咝作响的汽灯,就算布景。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收工后的民工,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锣鼓家伙敲响,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两只大喇叭竖在山坡上,《沙家浜》的唱段在山谷间回荡,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劳和生活的困苦。宣传队的演出受到了民工们极其热烈的欢迎。在民工们的要求下,还加演了《沙家浜•智斗》选段。
欧阳玉模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比自己上台还紧张。他看着队员们虽然稚嫩却无比投入的表演,看着台下那些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民工们,此刻咧开嘴,露出憨厚而开心的笑容,随着剧情时而屏息,时而叫好,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成就感,从心底油然升起。这感觉,如此真切,如此温暖。它不同于天安门广场上那种融入洪流的集体狂热,也不同于学校宣传部里写大字报时的虚浮激情,更不同于体力劳动后单纯的肉体疲惫与放空。这是一种创造性的、能够给他人带来片刻欢愉和精神慰藉的满足。
高音喇叭里,《沙家浜》的唱段在山谷间回荡,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劳和生活的困苦。欧阳玉模知道,他也许再也无法回到课堂,也许再也无法实现那个清华北大的梦。但在这里,在这片浸满汗水的黄土地上,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另一种方式,为这些辛勤劳作的人们,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一份存在的价值和温暖的力量。
一九六九年,和平公社要参加全县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公社秘书吴元才再次找到欧阳玉模:“这次汇演就交给你了。”
欧阳接受任务后,精心创作了《喜送忠字兵》。他没有简单地图解政策,而是通过一个送子参军的故事,表现了普通农民的爱国情怀。
排练时,他大胆启用了平时不太起眼的中学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欧阳对质疑的人说,“文艺就是要发现和展现美。”
汇演那天,和平公社的节目获得巨大成功。评委评价说:“既有革命激情,又有艺术性。”节目获得一等奖。
洪流依旧汹涌,但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立足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