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记文学:舂水北上(连载六)】
第五章 洪流岁月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湘南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郴州地区第一中学红砖教学楼的墙壁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教室里,空气闷热而滞重,隐约还能闻到粉笔灰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黑板上,三角函数公式的残迹尚未擦净,像上一个时代匆忙留下的密码。
欧阳玉模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树上,几片早衰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他今年十八岁,正值高三,原本此刻应该沉浸在最后的冲刺里,向着大学的梦想做最后的跋涉。然而,一场名为“文化革命”的洪流,以不容置疑的力量,席卷了一切既定的轨道。大学招生暂停的通知,像一纸冰冷的判决,将他寒窗十年的苦读骤然悬置。清华北大求学,梦断郴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那鲜艳的红色,像火,也像血,象征着无上的荣光,也预示着不可知的未来。它炽热地贴着他的臂膀,一种混杂着激动、茫然和隐隐不安的情绪,在他年轻的心胸间冲撞。
“玉模!玉模!快点儿,去长沙集合的车马上就要出发了!”
班长肖高子出现在教室门口,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格外响亮。
欧阳玉模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黑板上的公式,那些熟悉的符号曾经承载着他清晰的未来路径,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不合时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段按部就班的青春岁月彻底告别,随即利落地背起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囊,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红宝书。
教学楼楼下,已是绿色军装和红色袖章的海洋。少年们的脸上,写满了对革命的虔诚、对远方的向往,以及一种即将参与历史的巨大亢奋。口号声、歌声、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热浪。
列车在汽笛的长鸣中缓缓驶离郴州站。欧阳玉模挤在拥挤的车厢里,努力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熟悉的站台、街道、远山飞速后退,渐渐模糊。心中那份离家的怅惘,很快被投身时代洪流的豪情所覆盖。他只是隐隐觉得,这趟列车,将载着他驶向一个完全无法预想的人生海域。
长沙的街头比郴州喧闹十倍。橘子洲头的人群举着语录本高喊口号,昔日安静的书店被改成"破四旧"展览馆,玻璃柜里陈列着被没收的古籍字画。同去的同学兴奋地在大字报前拍照,玉模似乎有心事,不想照相。"这是革命!"带队老师李子杨拍着玉模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等运动胜利了,你们都是新中国的栋梁。"
1966年11月,欧阳玉模被选为郴州一中的代表去北京,参加最高领袖的接见。玉模与同学挤进火车,车厢里没有座位,大家轮流站着,一遍遍唱着《东方红》,歌声穿破了漆黑的夜。
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每个站都有不同的学生上车,一共走了四天,抵达北京时天刚蒙蒙亮。北京深秋的寒风,像一把粗粝的锉刀,刮在脸上,与湖南温润的气候截然不同。欧阳玉模和成千上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代表们,被安置在木樨地附近的三里河小学。教室里,课桌拼成了大通铺,地上铺着厚厚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稻草。空气里混杂着年轻人的汗味、奔波的尘土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青春的亢奋。
伙食是在财政部招待所解决的,比起学校里的清汤寡水,这里偶尔能见到几点油星,已是难得的改善。但最磨人的是等待。关于伟大领袖何时接见的消息,像风一样,每天在人群中流传、变形、引发一阵阵骚动和议论。
“听说明天!明天肯定能见到!”
“说是第八次接见了,我们赶上了!”
“在哪条路线?长安街还是西郊机场?”
欧阳玉模和班长肖高子,以及新结识的来自东北的王卫东、湖南老乡李季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王卫东性格豪爽,见多识广,常在休息时给大家讲北方的林海雪原、粗犷民风,驱散了些许等待的焦灼。李季梅则文静许多,常常一个人趴在铺位上,借着窗口的光线,在信纸上写下一行行对家乡父母的思念。
“玉模同学,你想家吗?”一次,李季梅轻声问他。
欧阳玉模愣了一下,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老实回答:“想。但更多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飘着,落不到实处。”
等待的间隙,他给在天津长城电子通讯制造厂的大哥欧阳玉树打了一个电话,叙了叙家庭旧事。大哥介绍了他在长沙湖南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卢宝中。卢同学已参加工作,就在北京的汽车制造厂,要玉模可以去找他。于是,玉模几经周折请了假,按地址找到了北汽。
大门口,有几条刺目的大标语——“彻底批判北汽走资派!”“砸烂旧的生产体系!”
走进北汽时,想象中的机器轰鸣并未出现,厂区显得异样沉寂。高大的厂房墙上,新旧大字报层层覆盖,墨迹淋漓的“斗”字触目惊心。几座烟囱只有一座冒着稀薄的烟,厂区主干道上,三五成群穿着工装的人正在激烈辩论,隐约能听到“保皇派”“造反派”之类的字眼。
欧阳玉模在厂门口登记处等了近一小时,才看见卢宝中小跑着赶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但眉宇间却有几分疲惫。
“玉模老弟!你可算到了!你大哥玉树打电话告诉我了。”卢宝中用力握着他的手,笑容里有真实的惊喜,却也带着勉强。
“宝中哥,你们厂这是……”欧阳玉模望向那些辩论的人群。
卢宝中叹了口气,摆摆手,压低声音:“别提了。一半车间停了,搞运动,开辩论会。我们班组还算好,上午勉强维持生产,下午……就得去参加学习。”
他带着欧阳玉模绕开主路,从一条僻静的小道穿行。透过一些车间敞开的门,欧阳玉模看到的不是忙碌的流水线,而是聚集在一起读报、辩论的工人,以及一些闲置的、覆盖着薄尘的机床。
“你看,”卢宝中指着不远处一条静默的生产线,声音里带着痛惜,“多好的德国机床,现在只能闲着。说是‘革命’,可国家需要的卡车造不出来,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工人宿舍里,卢宝中拿出珍藏的肉罐头,两人就着馒头,边吃边聊。狭小的房间墙上,除了毛主席像,还贴着一张他精心保养的机床结构图。
“别听外面喊得凶,”卢宝中抿了抿嘴,眼神笃定,“首长说过‘抓革命、促生产’。我就不信,整天停产吵架能把国家促好了?技术,总归是实实在在的。”他拍了拍枕边一本《机械原理》,“晚上睡不着,就看看这个。风暴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那一刻,欧阳玉模从宝中哥身上看到的,不再是校园里的书生意气,也不是红卫兵的狂热,而是一种在洪流中竭力保持的、基于劳动的理性与尊严。这道微光,比任何口号都更深刻地照进了他的内心。
那两天,是欧阳玉模北京之行中,最轻松、最接近日常生活的时光。卢宝中的踏实和乐观,像一道微光,悄然照进了他被革命激情填满的内心,让他隐约感觉到,生活除了轰轰烈烈的运动,似乎还有另一种更为坚实、悠长的底色。
过了几日,接见的命令终于在凌晨时分下达。队伍在寒风中蜿蜒前行,被引导着走向长安街。天安门广场已是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口号声如同海啸,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跳加速。
当那个亿万人民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时,整个广场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直冲云霄。欧阳玉模被人潮拥挤着,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一刻,个体的渺小感与融入历史洪流的巨大自豪感猛烈地交织在一起,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晕眩和激动。他无比确信,自己正站在时代的最中心,见证并参与着最伟大的事业。
参加接见后,同学相继解散,有的返回家乡,有的拿着红本子四处“大串联”,有了介绍信,反正坐车不要钱,吃饭有公家大食堂。
玉模特地从北京坐车到天津,看望大哥欧阳玉树和嫂子姚淑珍。嫂子是天津本地人,在天津玻璃厂上班。大哥一家就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军工大院里,他已是无线电通讯高级工程师,分到了一套四、五十平米的房子,住一楼,在当时也算是“豪宅”了。饭后,两兄弟沿海河散步,聊起家常,聊起未来,人生前途一片渺茫。
十几天后,玉模回到郴州。从北京带回的激情和光环,如同烧尽的炭火,很快在校园内部复杂而严酷的派系斗争中冷却下来。曾经的“红卫兵”阵营早已分裂,欧阳玉模被拉入了名为“红保军”的一派。拉他入伙的是一位姓李的任课老师。
李老师过去在讲台上温文尔雅,引经据典,此刻却像换了一个人,眼中布满血丝,言辞激烈而尖锐。他紧紧握着欧阳玉模的手,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煽动性:“玉模!你是从北京回来的,见过大世面,有思想,有文采!我们‘湘江风云’宣传部,正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这是保卫革命路线的战斗!”
欧阳玉模被分配负责写大字报、刻钢板、印传单。起初,他还能凭借一点文字功底和对革命的朴素理解投入工作。但很快,他发现宣传的矛头不再是指向遥远的“封资修”,而是越来越具体地指向校内的另一派别。大字报的内容从辩论变成了攻讦,从说理滑向了谩骂,标语的口吻越来越杀气腾腾。
他亲眼看到,曾经一起讨论文学、争辩数学题的同学,因为所属派别不同,在走廊里相遇时形同陌路,甚至恶语相向。一天深夜,他还在宣传部昏暗的灯光下赶写一份批判稿,窗外突然传来震耳的嘈杂声——打斗声、怒吼声、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撕裂了夜的宁静。
他冲到窗边,看到楼下空地上,两派学生手持棍棒、砖头,混战在一起。昔日书声琅琅的校园,此刻变成了原始的战场。黑暗中,那些扭曲的面孔,疯狂的呐喊,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生理性的厌恶。
这就是我们追求的“新世界”吗?用暴力摧毁知识,用仇恨取代友爱?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失落。
第二天,李老师找到他,对他昨晚写的稿子表示不满,要求他“火力再猛一些”,“要直击要害,彻底批倒批臭!”
看着李老师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欧阳玉模感到的已不再是热血沸腾,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
“李老师,我……我身体不太舒服,想请假休息几天。”他找了个借口,声音有些沙哑。
李老师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欧阳玉模默默地回到临时宿舍,开始收拾他那简单的行李。反正高三也算糊里糊涂毕业了,高考无望,学校号召上山下乡,那就选择回老家吧。
离开学校的那天,天空飘着冰冷的细雨,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破败和荒凉。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通往马田、板梁、和平的那条曾经走了三年的求学路。他选择了逃离,渴望回到长城村那个虽然清贫但却宁静的家。他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哪怕只是用汗水浇灌土地,用肩膀扛起石头。